每个人心中的故事，都不愿别人知道，因为它属于自己专有；又都希望别人知道，因为它长久地郁积在心里，经过发酵之后，膨胀得令人难受。
过仁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隐埋在心中的痛，今天却希望在一个并不了解的学生面前表露。
像雷生风这样的学生，到底能听得进多少，而且会不会对牛弹琴。
既然有了表达的欲望，硬压抑住，会更难受。
不管效果如何，表达总比压抑要好。
就算雷生风是块石头，或者一株草，也同样可以作为倾诉的对象。
李白不是说：两看相不厌，独有敬亭山
但人和人还是最容易沟通的。
只不过在日常生活中，特别是工作关系中，人们习惯于把自己包裹起来，戴着难以承受的面具，分不清东西南北。久而久之，本是面具，也与脸皮发生化学反应，相交融合，分不清哪是脸皮哪是面具。毕竟面具不如脸皮柔软，融进脸皮之后，并不轻松愉快。
这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啊
人啊人，为什么彼此被面具折磨得如此痛苦不堪?
往往，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肤色、不同文化背景，更容易沟通。
这就是因为陌生的缘故。
或者不产生利益冲突。
有了距离，才有沟通的可能。
雷生风也想不到过仁杰愿意向你自己倾诉心灵的轨迹，但他并没有受宠若惊。
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个年过半百，即将退休的老人。
说老，这太小看过仁杰了。
应该说，五六十岁，正值盛年，是人生的黄金时间，可是，许多人在五六十岁就老态龙钟了。
这既有生活的重压，也有心灵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雷生风也忽然长大了似的——变得善解人意，富于同情心。同时，又有几分好奇。
毕竟，雷生风走过的路还不长，经历的事还不多。
“过校长，不，过叔叔，过伯伯，如果您觉得好受些，并且相信我，您就讲吧，我很喜欢听故事。”
雷生风诚恳地用“您”字称呼长辈，这真是石破天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过仁杰拍拍雷生风的肩膀，很理解地点头着，同时流露出感谢之情。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过仁杰开始了他的述说。
我读大学的时候，不仅仅是球迷，而且我本人就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前锋。当然，一个大学校队的主力前锋，说到底技术也不咋样，如果严格要求的话。但是在大学校队里，则无人能超过我的。我常常令对方的后卫和守门员防不胜防。在他们自以为盯住了我的时候，稍不留神，我会突然启动，将球捅进对方的球门。由此，我也得了一个绰号——过失。不是说我有什么过失，而是说我进球常常是让对方造成过失。
但我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常常要别人强大的火力支援。要是同伴传不起球，尽管我劳苦奔波，也难有大的收获。
我们也拥有许多球迷，包括女球迷。
那时，我所在城市的大学也举办联赛。
在我读大学的四年里，每期都要举办一次，我校有三次夺得了冠军，五次进入决赛。
每当我比赛的时候，总有一双明眸的眼睛注视着我，激情澎湃地为我呐喊助威。
久而久之，只要她在场，我就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比服用了兴奋剂还管用，球当然也踢得神采飞扬，激情洋溢，富有创造精神。我那罗曼谛克的球技，常出神入化地发挥到了连自己就不敢相信的程度。
要是没有她在场，尽管这种情况很少出现，我便呆傻傻地不知足球是用脚踢的。
她知道了我球场上的表现，几乎凡是我踢球的场次，都有她活跃的青春身影。
但是我也很自卑。
场上的表现，一半是发挥，一半是虚张声势的做作，借以掩盖我内心深处的自卑感。
说起来你也可能不相信。
嗨，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在一线工作的工人，家境也不富裕。说实话，我能读上大学，父母真用得上用含辛茹苦这个词语来形容了。父母也希望我将来有出息。望子成龙啊，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不，要是我父母还健在的话，他们也一定为有一个当校长的儿子自豪。
不扯远了。
然而她的背景就不一样。父母都是当官的，而且是有职权的官。仅此一点，我就缺乏痴心妄想的勇气。
我极力压抑也不能解决问题。
只好把一腔热情挥洒在绿茵场上——向前——向前——不知疲倦地冲锋陷阵，寻找机会给对手致命一击。
用你现在的观点，不知算不算精神障碍?
还是官家子弟大方——真惭愧啊——她主动约会我，我却紧张得不知所以。
她说：看你这个样子，仿佛我是老虎似的。你在球场可潇洒得很啊。
我说：人有多面性嘛。
她说：我还以为你很单纯呢。
我说：这是两回事，不能相提并论。
就这样，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堕入了情网。但我没有报告父母，怕他们责备我。
很快就要大学毕业了。
就在临近毕业的前夕，她生病了。
经全面诊断，她患了癌症，已经到了不能再严重的地步，但仍然严重了。
这等于上帝宣判了死刑。
可是她才二十出头啊
正是青春的年龄。
还没有把所学到的知识用于建设社会主义祖国
你别笑话，那时这么说绝对真诚。
也还没有享受人生的苦乐啊
她终于在阳光明媚的一天走了。
过仁杰缓缓地笑道：“你看我，真是没有用啊”
雷生风说道：“过伯伯，要是你觉得太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