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仿佛像瘟疫般,霎时间传染开来。
那对至亲至爱与故土的思念骤然涌出,叫他们根本无法抑制情绪。
哭声四起,在这横了遍地尸体的地方,很是应景,却又分外凄凉。
十五年?
若是妻儿还活着,妻子早已不再年轻,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也该给女儿备嫁妆了。
就是不知那女儿出生时埋下去的女儿红,在经历战火与饥荒后,还找得回来吗?
白明微肃然起敬。
不为其他,便是这穿上军装的年数,也值得她敬佩。
无论是驻军还是戍守边疆的将士,有了他们的坚守,才有一国的安定与和平。
所以霍大将军说得对,每一位战士都值得尊敬。
白明微把一名烈士的头发剪下,装入布袋里,交给负责登记的士兵在布袋上写下名字。
那名士兵身无长物,什么都没留下,也只有一缕头发和攒下的碎银子,以及他的骨灰,会送到他姑且还活在世上的亲人手中。
白明微说:“我们活着的人,还有回到故土再见亲人的机会,可是他们再也无法见到了。”
“我对你们严格,是想让你们更强,这样才能在战事结束后带着你们回家,回到遥远的故乡去。”
“然而昨夜发生的事,让我很不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在这种情况下还去寻/欢作乐的将士保持心中的信念,于即将到来的战役中活下去。”
“我更不知道,一支军纪涣散的队伍,
怎么才能变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常胜军。”
说到这里,白明微一声轻喟。
众将士望着手中的布袋,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绝了声息的同袍,一时五味杂陈。
长久的参军生涯,已经模糊了他们对家乡的记忆。
这漫无尽头的路,更磨灭了他们对家乡的最后一丝期盼。
知道故乡再也回不去,想见的人再也见不到,他们便于这样的绝望中放纵、麻/痹自我。
便是去找姑娘,也是在年复一年的军中生活中慢慢养成的习惯。
他们需要这无处安放的心有个去处,需要压抑的痛苦有发/泄的地方。
他们便是一直这样做的,唯一有区别的是,有的人尚且还能保留理智,而有的人就像刚才那名士兵一样,已经魔怔了。
“回家”二字。
多么遥不可及,可现在竟然有人告诉他们,要带他们回家。
要带他们回家?
要带他们回家……
将士们再也克制不了自己,这股悲伤的情绪渐渐蔓延。
数千男儿哭作一团。
“我已经八年没回去了,离开时我种下一颗桃树,不知我那孩儿吃上桃子没有?”
“听说我家那边闹饥荒,我的家人们,他们还活着吗?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我买了两头羊和几只鸡给我的妻子,等我回去时,一定变成了一大群羊,一大群鸡了吧?”
“我娘给我说了亲事,可我已经离家五年了,怕是我那未婚妻早已嫁给他人,我也不怪她,谁让我
没办法让她穿上嫁衣呢?”
“我没什么亲人,但我还是想回到出生的地方,用攒下来的银两置办几亩薄田,到时候解甲归田时,就种田度过晚年。”
“……”
将士们纷纷吐露心声,却叫卫骁一个铁血大汉给听出了眼泪。
白明微静静地听着大家说完,最后说出了她的决定:“将士们,我决定恢复家书往来,只要你们表现好,便可以得到一个捎东西回家的机会。”
“可以是写满你们思念的家书,也可以是你们辛苦攒下的军饷,还可以是你们想带回去的东西,只要符合条件,你们将会与家人再通联系。”
一番话,叫哭泣的众人都止住了声音。
片刻过后,就像冷水浇入油锅,整个队伍沸腾起来。
白明微等着这激动与兴奋渐渐平息,最后才制止他们的声音:“具体的细节等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我会正式下达通知。”
“但因为人手不足,不可能每人都有这个机会,所以这是颁给表现突出或者是有功之士的奖赏。”
“请你们记住,违反乱纪的、不服从命令的、偷奸耍滑的……一旦有任何恶劣的行为发生,将会失去这个宝贵的机会。”
一片惊诧声中,卫骁噙着笑意看向白明微。
若是白姑娘因为困难重重而不做这件事,那么反而不是他认识的白姑娘了。
他说过会鼎力支持,绝对不是随口胡诌。
便是叫他再召集那些已经归隐的弟兄来完成这
件事,他也毫不犹豫去做。
白明微看着众人的神色,便已知目的达到。
他们的确没有那么敬重崔志晖,也没有想象中的团结,或许训练有素,便是他们最大的优点。
但也因为有缺点存在,才降低了收服他们的难度。
最后,白明微道:“先办事吧,办完后好生处置烈士的遗体。”
于是,一群大老爷们带着久久难以平息的心绪,学着任氏与俞皎,笨拙地处理烈士的遗体。
其实转念一想,白姑娘从很多方面来说,倒是十分仗义。
比如说,在战场上她比任何人都骁勇,总是身先士卒;对待下属,她宽柔并济,从不摆架子;对待百姓,她对百姓的苦难感同身受。
若不是个女子,还真的没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所以此时此刻,崔志晖部下对白明微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对她害怕之余,还有那么些敬重存在。
白明微向俞皎与任氏打了声招呼,随后便离开了。
卫骁生怕这些人不知分寸叫俞皎与任氏为难,便留在当场看着。
……
经过那块石碑时,白明微却在石碑下看到了刘尧。
她见刘尧拿着大刷子,为石碑的另一面刷漆。
“英雄”二字,他刷得分外仔细,瞧他那表情,倒像是带着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