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可方靖远看到的,是朝廷诸公在忙着讨论义利之辨,在算计着如何富国强兵, 在想着如何让女子守贞, 让士子得利……
他们都忘了, 靖康之耻中, 固然有被擒受辱的徽钦二宗, 可更多的是被掳去的妇人和少女。那些昔日的妃嫔贵妇, 闺阁千金,小家碧玉,一个个都沦为金人的奴隶,受尽凌辱不说, 还被发配给最低贱的奴隶为妻为奴, 为娼为妓。
那种耻辱和痛苦, 让她们每一天, 每一时,每一刻都生活在无尽的折磨中。
所以才有人建议女子为守贞尽节自尽, 以免再遭受痛苦,还给自己和家族带来更多的耻辱。
那些活着的人说这些话时,从未亲自真正面临过那种生死荣辱间的抉择,所谓一死全节很容易,忍辱偷生才是真的千难万难。那些活着的人,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家人, 能支撑她们活下去的念头,难道真的仅仅是活着?
有亲人, 有家人, 有心心念念的牵挂时, 女人的韧性比男人强千万倍,所以她们才能在最艰难最困苦的环境下挣扎着活下来,挣出一个家,一个族,一个传承。
没有她们,哪来的传承与世家?
然而付出血肉与生命的是她们,享受荣光的却不是她们,她们只是失败者抵押的战利品,是胜利者践踏下的奴隶。
甚至就连她们的家人,在南方安定后,为她们立下衣冠冢,都不敢承认她们的存在。
因为,那是耻辱。
方靖远之前不曾想到这一点,因为在他出生开始,这一页已经被揭过去,他在这里的生活中人人讳莫如深,而21世纪的历史中只是一笔带过,他本就不是文科生,对历史了解不够深入,顶多算看了点跟战争有关的记录,从未注意过这些战后被俘虏的女子的结局。
这些,对他而说,完全是盲点。
若不是杜十娘提起,他还真不知道,那边仍有些女子艰难活着。这里仍有人在等着她们回家,哪怕能去替她们收敛尸骨,带她们回乡安葬也好,总不至于让她们至死仍是孤魂野鬼,流散异国他乡,无人供奉。
他没想到的,杜十娘一提起来,才让他发现,原来他自以为的努力,以为帮助了十娘她们这些“可怜”的女子,其实在她们自己,也从来不曾放弃过,甚至还想为更多比她们遭遇更惨的女子伸出援手。
去TMD商女不知亡国恨,真正恬不知耻还有脸去议和叫爸爸送银子的,是谁?
动辄把罪名扣到女子身上,就能心安理得的继续去讲什么礼义廉耻了?
“十娘,你且容我仔细打算,有些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得问过幼安兄和阿璃他们,才能做出个详细的计划来,好生安排。”
辛幼安十几岁时就曾跑去金都踩点搜集情报,对金国的了解远胜过南宋官兵,而岳璃能从岭南靠两只脚走到临安来,这种野外求生的本事他是望尘莫及。
杜十娘得他千叮万嘱,也是受宠若惊。她本来只是想着若要从军怎么也得跟他说一声,毕竟自己还关着辛家茶肆商行不少事务,总得有个交接,也曾想到他会阻拦,可没想到他非得不拦着,还要想办法怎么做得更好,甚至还对她行礼致谢,当真让她吓了一大跳。
自她懂事以来,就在花楼中长大,见惯的是那些颐指气使的恩客,阿谀奉承的鸨母,早早就练出逢迎讨好八面玲珑的手段,也有着极强的求生欲和对自由的渴望,才会抓住李嘉这根稻草时就不顾一切地离开。
从未有人,如方靖远一般对她,和她们。
那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她在欢场十几年,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一本正经的男人眼中的欲念和伪装。可他眼里从未有过,干干净净的,像是她在他眼里跟其他人毫无分别。
红粉骷髅,众生平等。
她原本不信,甚至嗤之以鼻,哪个男人不偷腥,哪个猫儿不吃鱼?
现在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柳下惠,真有人不计报酬,不计代价肯信她帮她,居然还感谢她想到为那些女子做事……
君子如玉,今方见之。
可惜,相见恨晚。
呃,就算不晚,只怕方探花也看不上她吧!毕竟,能让莲花舍头牌都自愧容貌不如的,也只有这位探花郎了。
可惜,人家连个红袖添香的丫头都不要。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眼中的女子,才无贫富贵贱之分,无美丑胖瘦之别,一视同仁,因为谁都美不过他自个儿去。
杜十娘满怀感慨地离开了,方靖远却才刚刚开始忙乎。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单是在靖康之变中,被金人掳去的女子就有数十万之多,然而在路上的艰辛困苦,加上北地严寒,尚未到金都,就已经折损了大半,余者不过数万人而已。
而已……方靖远不寒而栗。
连想都不敢想,那些被掳去的女子是怎样惨死在路上的。
连身为一国之君和皇后、妃嫔、公主都保不住自己,更枉论那些普通女子。
他忽然明白朱熹和那些士大夫们为何努力地想要推行女子守贞,宁死不从的贞节之德,就连赵昚都曾经赞同的原因了。
那种时候,守得住,是死,守不住,一样会死,甚至死得更加凄惨痛苦,是受尽凌辱折磨后连死亡的方式都无法选择的悲惨境地。
这不是一人一家的悲剧,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就连逃回南宋的帝姬,都会被人以真假辨认讨论之后,销声匿迹。寻常人家,就算有子女亲人,能死里逃生,他们还能接受,能重新给她们新的生活吗?
算算年龄,那些能活下来的女人年纪已不小,或许有下一代,或许早已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