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连忙作揖致谢,可怜兮兮道:“只求老秀才信守承偌,切莫不小心说漏嘴外传了。”
今夜学塾屋内就这么几个人,陈平安这家伙虽说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可嘴巴还是很严实的,从不喜欢背后说人是非,至于赵树下和宁吉,一个性格稳重,一个与自己关系不错,想必都不太可能拿这种事与谁当谈资,但是老秀才什么事做不出来,可别回到中土文庙,敲锣打鼓放鞭炮拉横幅,不然就是与于玄、穗山周游这些好友,闲聊几句,可不就是酒桌上说话不当真,一个不小心?到时候传到青冥天下那边,再经过玄都观大肆渲染一番,估计陆沉就要多出个“输一半”的绰号了。
一身儒衫的穷酸老书生却是稽首致礼,“哪里哪里,陆掌教不好虚名而已,我这个人,一向嘴笨,真要用心吵架起来,陆掌教让我一只手一条腿,都万万敌不过陆掌教。”
这就开始得了便宜卖乖了?
老秀才与陆沉使了个眼色,转头与陈平安他们几个说自己要与陆掌教聊几句悄悄话,便勾肩搭背往门外走去,老秀才个儿不高,陆沉却是身材修长,可怜陆掌教就歪头侧着身子被老秀才拽出去。
好脾气的道士,混不吝的老书生,在各自道统内的位次,好像都是第四。
宁吉有点懵,只因为陆沉这个名字,与白玉京掌教这个身份,先前在玉宣国京城那边,“道士吴镝”就已经为少年解释过,因为打过一个宁吉都听得懂的比方,所以如今宁吉大致清楚陆沉在“山上”的分量,简单来说,陆沉是人间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只是不知为何,家乡在这边的陆道长,道场却是在那座白玉京的南华城,贵为道门掌教之一。
那么那位素未蒙面的自家祖师爷,好似竟然可以在陆道长这边,处处占据上风?
先前陈平安喝过了拜师茶,按照辈分,这位被先生称呼为先生、被陆掌教称呼为老秀才的老先生,就是宁吉的祖师爷了。
宁吉压低嗓音,好奇问道:“吵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先生故意说得通俗轻巧了,其实是一场正儿八经的辩论。先生与陆沉都曾参加过百年一届的儒释道三教辩论,却不是同一场辩论,他们一个压轴,一个开场,都赢得很服众,只是后来他们境界、身份都高了,按照规矩就不再参加辩论,所以没有碰面。”
宁吉继续问道:“先生,祖师爷与陆道长辩论的结果?”
陈平安稍作思量,说了些不偏不倚的公道话,“不一定,胜负不好说的。陆沉之言,汪-洋恣肆,最擅长寓言,没有之一,气势磅礴,确实无人可敌,就像天降大雨,凡夫俗子在野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与之敌对者,如面对洪水决堤,心悦诚服者,如久旱逢甘霖,使得陆地干涸之鱼,重返河流。先生论道讲理,脉络清晰,次第稳固,况且文采也是极好的,却不是那种词藻华美的好,宛如在前边铺路,后生亦步亦趋即可。”
宁吉听到这里,松了口气,既希望祖师爷学问很大,辩论很厉害,也不希望陆道长输,打个平手是最好了,干脆不吵架更好。
陈平安笑道:“自古文章憎命达。先生以前在陋巷教书多年,穷困潦倒,每次购置书籍、纸笔都要精打细算,而陆道长担任漆园吏的时候,也曾穷得揭不开锅,与当地监河侯借过粮食。”
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刚才陈平安说是紧张万分,没有半点夸张。只因为一旦先生与陆沉正式论道,对于两座天下来说,都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一个小小的偶然,文庙文圣与掌教陆沉,看似偶然相逢于一处村野学塾,就会给未来千年带来无数个影响深远的“必然”。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先生为了自己,与陆沉吵这一架。
在三教山河即将分出无数支流、支脉的关键时刻,陆沉当然更不愿意与文圣辩论一场,因为双方注定没有赢家,只有两败俱伤。
老秀才一发狠,至少可以拖延、甚至是阻断陆沉的合道十五境,当然文圣自身也会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看遍数座天下,的的确确,都不是什么一手之数,至多一二人而已,而老秀才刚好就在此列。
所以此次从天外急匆匆赶回浩然天下,也是老秀才与掌教陆沉、准确说来是整座白玉京、或者是那位道祖的一种极为强硬的表态,我大不了再次神像被搬出文庙,失去陪祀身份,也要为尚未登顶、走在山路上的关门弟子护道一程。
只不过对方毕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陆沉,故而老秀才还是极为拿捏分寸、火候的,你给我面子,我就给你面子,这就叫混江湖嘛。
只说老秀才帮助于玄成功合道星河,再捞取那幅河图,道家也好,道教也罢,总之整个道门,就得承这份情,一般授箓道士可以无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陆沉与他的师尊道祖,身份摆在那边,自然不能这么不讲究。
一张小酒桌,老秀才与陆沉相对而坐,老秀才拿出两只酒杯放在桌上,笑呵呵让陆掌教拿出两壶青冥天下的好酒,陆沉便从袖中摸出两壶分别产自白玉京碧云楼和地肺山华阳宫的仙酿,各自倒满杯中酒,老秀才夸赞对方一句得道之心,如山藏玉,陆沉便礼尚往来,却不是说老秀才的好话,而是说旁边陈平安那间屋内,满屋书香,书味胜过清水养鱼。
当年亚圣曾经游历青冥天下,除了谈妥大掌教寇名在浩然天下“散道”一事,其实亚圣也有在异乡传道、开设书院的意愿,只不过当时负责坐镇白玉京百年的掌教是余斗,而余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