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在源头那边新开的小村塾,如今总计不到十个蒙童,何况以师父的性格和做事习惯,肯定不会半途而废,这就意味着最少两三年内,师父都会把本该山中潜心修道的光宝贵阴交予一座籍籍无名的新开学塾,赵树下倒是没觉得这种举动有什么不对,只是不解而已。
入门的蒙学书籍,多是那通行浩然九洲的“三百千”,蒙童跟着夫子们在学堂一起摇头晃脑,先死记硬背,再由塾师逐字逐句讲解文字含义,之后再教“四书”,等到孩子们粗解文义,再讲“五经”和一些各国官学挑选出来的经典古文,蒙童一路习文作对写诗,是有个次第的,不过对于乡村学塾来说,重点和底子,还是习字课。陈平安就亲笔写了一千多个楷字,再写了一千多份类似训诂批注的说文解字内容,与那些方块字配合,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裁剪、删选和抄录了数份出自李十郎的《对韵》。
陈平安登上的那艘夜航船,其中有座条目城,城主正是那个被山上山下誉为全才的“李十郎”。
陈平安对这位字仙侣、号随庵的李十郎,早就极为仰慕钦佩了,只是双方第一次在夜航船真正见面,因为主嫌客俗的缘故,相处得不是特别融洽。
“门对户,陌对街。昼永对更长,故国对他乡。地上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掌握灵符五岳箓,腰悬宝剑七星纹……槐对柳,桧对楷,烹早韭,剪春芹。黄犬对青鸾,水泊对山崖。山下双垂白玉箸,仙家九转紫金丹……”
最早陈平安独自游历江湖的时候,就经常背诵这个,后来离开藕花福地,身边多了个小黑炭,陈平安怕她觉得每天抄书枯燥,因为过于乏味而懈怠,继而对读书心生反感,起了逆反心,所以每逢在桐叶洲赶夜路,就教给裴钱一些用来壮胆的“顺口溜”,因为押韵,背起来极为顺畅,裴钱大概是觉得只是动动嘴皮子,花不了几两力气,她记性又好,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一起走夜路的时候,小黑炭大摇大摆,嗓音清脆,跟黄莺叽叽喳喳似的,那会儿裴钱可能背得敷衍了事,可一旁的陈平安着实是听得悦耳,心境祥和。
“树下,是不是将‘掌握灵符’和‘山下双垂’后边的内容删掉,更为合适?毕竟是蒙学内容,好像不宜太早接触这些神神怪怪的仙家言语。”
赵树下说道:“师父,我觉得问题不大,反正我是打小就听说过山鬼
水猴子、还有狐狸精的这类传闻,与这灵符、紫金丹什么的,可能没有两样。”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再考虑考虑。”
赵树下这一路都在演练六步走桩,配合立桩剑炉,每天睡觉之时便是睡桩千秋,卧姿是有讲究的。
先前在竹楼二楼练拳,其实不用师父开口,赵树下自己就意识到一个极大问题了,撼山拳还好,但是铁骑凿阵,云蒸大泽,神人擂鼓……这些崔老前辈的绝学,好像师父与师姐一上手就极其熟稔的拳招,赵树下学得极慢,慢得赵树下自己都有点难为情。
陈平安突然说道:“当年我游历北俱芦洲,有幸见到这撼山拳谱的编撰者,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顾祐顾老前辈,当时他没有自报身份,双方远远对峙,这场狭路相逢,顾前辈毫无征兆就要与我问拳,事后才知道,这位前辈的本意,是想要掂量掂量我学到了拳谱几成精髓,至于问拳的过程和结果,都没什么可说的,算是勉强接住了,没有让前辈太过失望,之后我跟顾前辈同行了一段路程,老前辈只因为一件事,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赵树下好奇问道:“是师父练拳勤勉?”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勤勉二字比较糊涂,练活拳得神意,练死拳空废筋骨,可两者都算勤勉,天底下练拳肯吃苦的武夫多如牛毛,可若是不得其法,尤其是外家拳,往往请神不成反招鬼,纯粹武夫人到中年就落下了一身病根。顾前辈是与我闲聊拳谱,谈及其中的天地桩,我给出自己的见解,是不是可以将六步走桩、剑炉立桩和天地桩三桩合一,当时顾前辈虽然刻意保持平静神色,还是难掩眼中的惊艳。”
赵树下疑惑道:“师父,怎么说?我能不能学?”
陈平安板起脸,点头道:“当然可以学,为师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没有想通其中关节?树下啊,资质不行,悟性不够啊。”
陈平安见对方还是不开窍,只得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翻转。
赵树下仔细思索一番,再犹豫了一下,重重点头,原来如此!
只见赵树下一个走桩冲拳,头脚倒转,一手撑地,再单手掐剑炉,再配合天地桩的拳法口诀,真气运转百骸脉络,“蹦蹦跳跳”六步走桩。
陈平安忍住笑,“立桩剑炉换成单手,味道就不对了,你不妨再试试看以头顶地,用脑袋代替左手行走,初学是难了点,久而久之,就知道其中妙用无穷了。”
赵树下还真就按照师父的说法去做尝试了。
路过中间那个村子,路上恰好有人夜行,陈平安赶紧一脚轻轻踹翻赵树下,低声笑道:“别连累师父一起被人当傻子。”
赵树下站起身,拍了拍脑袋和满身尘土,满脸无奈。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把瓜子,分给赵树下一半,嗑着瓜子,笑道:“最早在竹楼二楼,崔前辈提起撼山拳谱,言语满是不屑,
什么土腥味十足,拳谱所载招式是真稀拉,说话不怕闪着舌头。后来等我见着了顾前辈,又说崔前辈教拳本事不够,换成他来教,保证我次次以最强破境。”
赵树下听着这些无比珍贵的“江湖掌故”,虽然师父说得轻描淡写,甚至略带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