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刚好取出养剑葫,吕喦也摘下了腰间那枚葫芦瓢,对视一笑,大概这就是白也诗篇所谓的山中与幽人,对酌山花开。
吕喦仰头灌了一口自酿酒水,“你可知道,骊珠洞天这些山脉诸峰的由来?”
陈平安点头道:“崔东山曾经说过些内幕,西边群山,总计六十二座山头,大半是古蜀地界的山峰迁徙而来,拼凑而成,有据可查的有四十多个,我猜测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以后看看有无机会当面询问。但是像我们脚下的落魄山,魏檗那边的披云山,还有那座拥有斩龙台的山头,都比较古怪,没有任何文字记录,后者被大骊户部秘档记录为甲六山,于春徽年间封禁,按照我们这边的土话俗称为龙脊山,半山腰处有大片斩龙崖石,来历神秘,可能知晓真正根脚的,就只有昔年药铺后院的杨爷爷了。”
吕喦笑道:“杨爷爷?你是说那位青童天君?”
青童天君,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昔年掌握一座飞升台的男子地仙之祖,却是人族成神。
就像一个孤零零的点灯守岁人,在人间守岁足足一万年。
陈平安轻轻点头。
如果不是杨爷爷,他活不到今天,有些事情,长大以后可以熬,但是熬不到长大。
其实陈平安原本有很多话,想要与这个老人好好聊一聊,与身世和天下大事都无关,就只是些家常话。
生活道路上,少年和年轻人始终前行,好像老人们却已经停步,前者再回头,就只是回忆了。
陈平安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第一次见到杨爷爷,是年幼时蹲在药铺门槛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扫帚砸在脑袋上,仰起头,看到了那个神色严肃的老人。
“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先赊欠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
最后老人问孩子听不听得懂,孩子站起身,懵懵懂懂,只是递出那只始终紧紧攥在左手的钱袋子。
吕喦举目远眺,视线一路绵延而去,远如山脉,不管如何物是人非,山河风景变化倒是不大,感慨道:“昔年古蜀地界,我经常游历其中,只记得蜀天夜多雨,蛟龙生焉,剑光与风雨同起落,蔚为壮观。”
“只说那座龙脊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最早位于古蜀边境,曾有洞天名为括苍洞,依山傍海,蟠结斩如刻,上有倒挂仙,疑是帝所谪,快意雄风海上来。此山古名颇多,有真隐,天鼻,风车,寮灯等。”
“可惜后被剑仙与蛟龙厮杀所摧破。最早山脉一路绵延入海,可与某座海底龙宫气息衔接,红烛镇那边有条冲澹江,水性极烈,湍悍浑浊,我如今这瓢葫芦酒,就是用那边的江心水酿造而成,在上古时代,经常白昼雷霆,与如今的禺州相呼应,所以如今地方县志上所谓‘此水通海气’,并非穿凿附会之语,那个在小镇开书铺的冲澹江水神李锦,其实就是上古龙种之一,只不过可能李锦都不清楚自己的出身,一直误以为是骊珠洞天的龙气流溢,散入冲澹江,他得以开窍炼形,或是被上古仙人以龙王篓带离骊珠洞天,实则不然。至于后世被剑修拿来砥砺剑锋、奉为至宝的斩龙台,其实就是字面意思,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在登天一役被剑修斩碎,坠落人间,四散天地间,龙脊山那片石崖,就是最大的一块,古蜀地界因此蛟龙繁衍,剑修亦多。剑气长城那边也有一块,如果贫道没有记错,就是你那位道侣的家藏?”
“斩龙之人陈清流,就曾在括苍洞之内练剑多年,可以算是他的证道飞升之地,后来所谓的蝉蜕洞天,其实只是括苍洞的一部分,就相当于你们落魄山的霁色峰。他在蝉蜕洞天内,一口气斩杀了订立生死状的十四位剑修,其中八个上五境,其中仙人境就有两位,其余六位元婴,虽然境界不高,但是每一位剑修本命飞剑的神通,都极适合围杀,元婴境剑修杀力高低如何,配合飞剑本命神通,围杀效果又会如何,你来自剑气长城,应该最清楚不过了,结果仍是被陈清流反杀殆尽,经此一役,宝瓶洲断了十余条剑脉法统,由于陈清流是别洲人氏,宝瓶洲的剑道气运,就开始一蹶不振了。”
这位在两座天下萍踪聚散不定的纯阳道人,通古博今,诸多典故,娓娓道来,云淡风轻。
人生路上,我们好像都是在翻书看他人,不知何时,才能成为他人仔细、反复翻阅的书籍。
记得郑大风曾经说过一个道理,人到中年,四十不惑,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岁,还不信命,要么是实在命好,要么就是不开窍。
不说荤话的大风兄弟,除了模样丑一点,兜里钱少了点,还是很有几分独到风采的。
陈平安诚挚道:“老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将来等到吕前辈成功出关,不知能否恳请前辈,为一洲修道之人设法坛传道业?至于地点,无论是落魄山、披云山,还是南涧国神诰宗、黄粱派娄山,或是宝瓶洲任何一地,都是无所谓的。”
毕竟这位纯阳真人,严格意义上说,就是宝瓶洲的自家人。
吕喦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笑问道:“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先有蝉蜕洞天一役,后来又有斩龙一役,贫道既然是宝瓶洲本土修士,又与诸多龙宫颇有缘法,为何两次都没有出手,陈山主难道就不好奇?”
陈平安提起朱红色酒壶形制的养剑葫,与吕喦那枚紫气萦绕的葫芦瓢轻轻一磕,如碰酒杯,只是给了个含糊其辞的说法,“红尘历练,修真我证纯阳,不昧因果。”
各自饮酒,陈平安擦了擦嘴角,吕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