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游刃有余的宗师气度,不是作伪。
唯一的问题,还是青同发现没少出拳的陈平安,好像依旧深不见底。
方才青同那三拳,虽说远远没有倾力而为,可是落在寻常宗师身上,尤其是妖族之外的纯粹武夫,怎么都该半死不活了。
还是说,是因为目前这种姿态的年轻隐官,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异样?
何况青同还忍不住有点犯嘀咕,方才双方换拳如此凶险,这小子竟然还能分出额外的心神,注意自己的所有细微动作?
青同微笑道:“空白一片的天地,瞧着实在太过枯燥,那我来设置一处战场好了,作为助兴之用。”
弹指间,一座凭空出现的城池,占地之广袤,兴许足可媲美中土神洲第一大王朝的那座京城。
城内琼楼玉宇鳞次栉比,坊市星罗棋布。城外犹有山脉绵延,江河万里,犹有一座山峰在平原地带异军突起,孤峰独高,云海作腰带。
青同站在一处大殿的屋脊之上,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陈平安,我接下来只陪你耍一炷香的功夫。”
言下之意,是准备认真出手,不再是帮忙喂拳了?
看着那个暴得大名却模样可怜的年轻人,青同冷笑不已,对方要不是有个隐官身份,又有个文圣关门弟子的头衔,是文庙极为关照的有功之人,而且还有那个“小陌”同行。
今天你都见不着我的真身,就更别谈先前这场打不还手的喂拳了。
如果下场问拳输了,你陈平安就该死心了,乖乖就此离去,以后双方就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
我不耽误你在这桐叶洲的查漏补缺,但是你也别纠缠我了。
当然那种意气用事,什么将半座剑气长城搬迁来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也别做了。
青同气势浑然一变,脚尖一点,脚下那座大殿不堪重负,瞬间化作齑粉,尘土飞扬。
主动一拳过后,那一袭鲜红法袍作双手格挡状,整个人在城内的地面之上,以后背在城中割裂出一条巨大沟壑。
白发老者出现在街道上,行走在沟壑旁,闲庭信步,犹有闲情逸致问道:“曹慈跟你在功德林的那场问拳,他肯定有所保留了,具体是留力几分?”
之所以有此问,还真不是青同故意恶心人,或是看不起陈平安的武学境界。
能够拿来跟曹慈作对比,本身就是一种高看。
如今不单单是浩然天下如此认为,事实上,可能除了飞升城一家独大的五彩天下,其余四座天下,都是这么个看法。
陈平安跃出那条沟壑,身上法袍,依旧纤尘不染。
接下来的动作,让青同看了就想笑,只见那个挨了一拳就倒地的陈平安,竟然轻轻蹦跳几下,就像是在伸展筋骨。
但是青同很快就不太笑得出来了,不是忌惮对方,而是一种愤怒。
因为自称会几张大符的青同,看到那一袭鲜红法袍四周,先是火光闪烁,星星点点,然后化作灰烬飘散开来。
是那数十张符箓同时燃烧殆尽的场景。
凭借那些符箓残余的灵气涟漪,青同作为一位飞升境的符箓大家,很快就推演出那两种符箓的共同功效。
用以滞缓身形,不单单是加重手脚的负担,还会以修士之身压胜武夫体魄。
归根结底,这个家伙,就是故意让自己的出拳变慢!
青同见过锋芒毕露的,见过狂妄跋扈的,但是这么年轻,还敢这么托大的,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一心找死吗?
好像对方猜出青同的心思,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是青同同样猜出了对方的心思。
我打不死前辈,可你只以武夫身份,就打得死我吗?
我看未必。
青同点点头,果然自己憎恶这些剑修,不是没有理由的。
尤其还是一个练拳习武的剑修,年轻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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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小陌不愿留在原地碍手碍脚,便身形倒掠出去百余里,盘腿坐下,将那根绿竹杖横放在膝。
青同作为练气士,一个飞升境,强不到哪里去。
不然之前遇到自己,这个青同也不会关门谢客,直接赶人就是了。
小陌唯一比较感兴趣的,是还是青同末尾所谓的“会几张大符”。
自家公子的拳脚分量,轻重高低,就没个定数的。
第一层境界,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切磋,其中又分两种,一种是压境,压境又分压几境,一种是完全不压境。
然后第二层境界,是需要分出胜负的,比如之前与蒲山黄衣芸的那场问拳,抹掉手脚上边的那些半斤八两符。
但是当时观战的看客们,境界还是不太够,反而是小陌,虽然没有出现在谪仙峰,只是在青衣河落宝滩那边,小陌还是有所留心,其实公子当时并没有抹掉全部的符箓,还留下了约莫两三成数量的符箓,用来压制出拳的速度。
只是陈平安动作太快,一瞬间的事情,故而就连叶芸芸都没有看真切。
最后才是当下的状态,又分两种。
这就需要涉及到陈平安的心态了。到底是与人分胜负,还是决生死。
陈平安与曹慈那场从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庙天幕的问拳,大概是倒数第二种,虽然双方都有所保留,私下有过一场君子之约,各自留力两成,但是在这个前提下,那场问拳,是实打实的酣畅淋漓,各自倾力而为了。
层层递进。
每一级台阶,都有不同的风景。
那么今天,此时此地,陈平安就是最后一种姿态。
小陌举目眺望,战场上,公子出拳,还是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小陌突然想起一事,只是不知道那个蒲山云草堂一脉,既是练气士,还能兼顾武学,是否与这棵梧桐树有无道缘,会不会是这个青同的某种“开枝散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