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育一方人,有些怨天尤人,可能也非全然没有自知之明,是真有那时运不济的。
庞兰溪见陈平安开始发呆,忍不住提醒道:“陈平安,别犯迷糊啊,一两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你怎么就神游万里了?”
陈平安道歉一声,然后问道:“你是注定可以长寿的山上神仙,你那位杏子姑娘却是山下的市井凡人,你有想过这一点吗?寻常女子,四十岁便会有些白发,甲子岁数,兴许就已经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到时候你让那位杏子姑娘,如何面对一位可能还是少年风貌、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样的庞兰溪?”
庞兰溪心一紧,喃喃道:“我可以故意顺天时人和,不让那容貌常驻,一样变成白发老翁的。”
陈平安摇摇头道:“你错了又错。”
庞兰溪抬起头,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且不说到时候你庞兰溪的老翁皮囊,依旧会神华内敛,光彩流转,且不去说它。”
陈平安稍作停顿,轻声问道:“你有设身处地,为你那个心心念念的杏子姑娘,好好想一想吗?有些事情,你如何想,想得如何好,无论初衷如何善意,就当真一定是好的吗?就一定是对的吗?你有没有想过,给予对方真正的善意,从来不是我、我们一厢情愿的事情?”
庞兰溪欲言又止。
陈平安缓缓道:“在壁画城那边,我当时与你们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客,她既然会让你追出铺子,提醒我要多加小心,这般心善,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欢的好姑娘,先前我在铺子观察你们二人,作为一个旁观之人,我大致看得出来,杏子姑娘是心思细腻却能够心境宽阔之人,极其难得了,故而并不会因为你已是披麻宗山上餐霞饮露的神仙中人,她只是山脚下常年与钱打交道的商贩,与你相处便会自惭形秽,她并未如此。你真的知道,这份心境,有多难得,有多好吗?”
陈平安摇头道:“你不知道。”
庞兰溪怔怔无言,嘴唇微动。
陈平安说道:“所以这些年,其实是她在照顾你的心境,希望你安心修行,在山上步步登高,如果我没有猜错,每次你难得下山去铺子帮忙,你们分别之际,她一定不会当面流露出太多的恋恋不舍,你事后还会有些郁闷,担心她其实不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对不对?”
庞兰溪有些眼眶发酸,紧紧抿起嘴唇。
陈平安叹了口气,取出一壶酒,不是什么仙酿,而是龙泉郡远销大骊京畿的那种家乡米酒,陈平安轻轻喝上一口,“你从来不曾真正想过她的想法,却一心觉得我自己该怎么做,这样,好吗?”
庞兰溪摇头,“不好,很不好。”
“所以说,这次壁画城神女图没了福缘,铺子可能会开不下去,你只是觉得小事,因为对你庞兰溪而言,自然是小事,一座市井铺子,一年盈亏能多几颗小暑钱吗?我庞兰溪一年光是从披麻宗祖师堂领取的神仙钱,又是多少?但是,你根本不清楚,一座恰好开在披麻宗山脚下的铺子,对于一位市井少女而言,是多大的事情,没了这份营生,哪怕只是搬去什么奈何关集市,对于她来说,难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吗?”
陈平安又喝了一口酒,嗓音轻柔醇厚,言语内容也如酒一般,缓缓道:“少女想法,大概总是要比同龄少年更长远的,怎么说呢,两者区别,就像少年郎的想法,是走在一座山上,只看高处,少女的心思,却是一条蜿蜒小河,弯弯曲曲,流向远方。”
庞兰溪使劲皱着脸,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画面,只是想一想,便让这位原本无大忧、无远虑的少年郎揪心不已,眼眶里已经有些泪水打转。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
可谓道心坚韧、看似生了一副铁石心肠的宫柳岛刘老成,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摔了个天大的跟头。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怕什么呢?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那以后你就做得更好一些,为她多想一些。实在不行,觉得自己不擅长琢磨女儿家的心思,那我就教你一个最笨的法子,与她说心里话,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男人的面子,在外边,争取别丢一次,可在心仪女子那边,无需处处事事时时强撑的。”
庞兰溪点了点头,擦了把脸,灿烂笑道:“陈平安,你咋知道这么多呢?”
到底是修道之人,点破之后,如摘去障目一叶,庞兰溪心境复归澄澈。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我走江湖,我喝酒啊。”
庞兰溪好奇问道:“酒真有那么好喝?”
陈平安不言语,只是喝酒。
依旧耐心等待鬼蜮谷那边的消息。
其实有些事情,陈平安可以与少年说得更加清楚,只是一旦摊开了说那脉络,就有可能涉及到了大道,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讳,陈平安不会越过这座雷池。
再者,少年少女情爱懵懂,迷迷糊糊的,反而是一种美好,何必敲碎了细说太多。
庞兰溪告辞离去,说最少两套硬黄本神女图,没跑了,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
陈平安在庞兰溪即将走出院门那边的时候,突然喊住少年,笑道:“对了,你记住一点,我与你说的这些话,如果真觉得有道理,去做的时候,你还是要多想一想,未必是听着不错的道理,就一定适合你。”
庞兰溪摆摆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放心吧,我会自个儿琢磨的!”
陈平安便起身绕着石桌,练习六步走桩。
这一天暮色中,陈平安停下拳桩,转头望去。
先前骸骨滩出现白骨法相与金甲神祇的那个方向,有一道身影御风而来,当一位地仙不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