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贵女的身份习惯,但大家闺秀从小培养起的审美细微之处,却不是学些功课便能补足的。
簪缨无他长,唯独这些东西自小耳濡目染,自认辨别得出真伪。
待她问完这些问题,王叡已十分惊异,没想到察问奸细还能这么来。
簪缨清澈见底的目光凝着王叡,余光又扫过傅则安,说道:“这两个姑娘应非细作。自然,我不如众位见多识广,或许有考虑不到之处,便把她二人单放一辆车中,派人看着,到颖东再由唐氏中转的商队送回北朝,必不教她们窥探生事,如此可好?”
她能理解军中的行事风格,涉及行踪机密,宁杀勿赦。
但她同为女子之身,同样感受过濒死的绝望,还是想尽可能找出法子,宁救不弃。
王叡隐约觉得女君有些生气,然而这气又不像对着他,思量一番,点头应诺。
至于那牙人,簪缨心中厌恶,却无权决定他生死,叫他失了两千钱吃个教训,随他去了。
“一千钱为一贯,两贯钱,便能买下两条命……”
簪缨悲从中来,最后回望一眼身后尸坑。
如此情景,居然还是“这两年好些了”,那么不好之时,又是如何?
所以她之前一路留宿温暖舒适的驿馆,被沿途郡县的唐氏分号掌事们一声声小东家敬着、供着,所见的太平无事,都是有人给她保驾护航,为她规划路线,避开祸乱之地。
她眼下所见,才是真实人间。
簪缨令兵卫埋好坟冢,继续上路。这一回不再尽走官道,也经过郡县郊野之地。
于是她看到了筑城固堤的役工面目黝黑,动作迟缓麻木,屡遭鞭笞;
也听闻贫苦人家因交不起岁末的两匹丝绢税,险些上吊;
看到女郎家中无钱抵免力役,只得让女儿充当男儿应征;
也见未出孝期的兵户寡妇被衙门拉走,强行配嫁,只因大晋少男丁,法令如此……
簪缨一路目睹,能施援手的少,无力回天的多,整个人变得越发沉默。
她心中因不久前想通了对小舅舅的心意,而萌生的满腹甜涩思念,也被日复一日的惊痛掩盖。
簪缨始才真有些懂得,一代代的北府人、祖将军、小舅舅,宁舍身家性命,也立志统一南北克复中原,所怀的志向是什么。
这些世情,小舅舅多年转战南北,所见只会比她更多,含恨只会比她更深。
而他又是责任感无比强烈之人,所以他那颗挽澜平乱之心,无论铁淬冰浇,都不会湮灭。
簪缨忽记起那日在京口小酒肆,小舅舅对她说过一句话。
他让她将来无论目睹什么,都不必害怕,向前而已。
当时簪缨不解其意,如今终于懂了。
小舅舅一直是走在她前面的人,原来在当时,他已经预料到她将面临什么,却不说破,不阻拦,只在暗中点起一盏领路的灯,等时机到时,给她指引与勇气。
向前而已。
每当簪缨难受,觉得自己身负巨财却无益于民而感到自惭,她便默念这四字,一遍遍在心中勾勒小舅舅的脸,重温他对她的种种好,重新振作精神。
世路难走,但还有他。
有时在宿馆的夜灯之下,她铺纸想要写信,以托军隼带给远在兖州的卫觎,笔已濡好,却又觉纸短情长。
想说的太多,可写的不够。
每次到最后,她不书一字,怅然撂笔,转而抱一抱身边陪她的狼。
“还是等见到,当面同他说吧,是不是?”
她有太多太多话,都要看着小舅舅的眼睛说。
簪缨埋在白狼头颈的绒毛里深吸一口气,突生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若这狼能变成小舅舅,在我身边陪我就好了。
这样想着,簪缨扳着狼头,在白狼耳尖上偷偷亲了一口。
白狼受到惊吓,浑身绒毛陡地竖立,耳尖抖动,遽然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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