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路上, 簪缨见过这附近有田庄人家,按照常理,乱葬岗不可能设在此处。
她凝眉问:“到底何事!”
沈阶一静, 在杜掌柜不断使眼色中, 还是如实道:“底下土坑里有许多断肢尸骸,看其腐烂衣物,似附近村人,观其伤口, 是马蹄践踏与利刃穿透所致。应是原本掩埋的, 被暴雨冲开了泥土,才会露出来。”
簪缨心里打个寒颤,“多少人?”
沈阶高挑的身影挡着她,侧眸向坑中粗略扫了一眼,喉管紧缩,笼统道:“……很多。”
簪缨不解,“是遭遇匪盗?”
沈阶一时默然。下去查探的两名北府卫这时返回复命:“女公子,不是盗匪,是北魏边境的小股骑兵袭扰了此处村落,夺粮抢女人,这些手无寸铁的村人皆是命丧胡人铁骑之下。”
簪缨听后惊愕难抑。
她调转视线看看杜掌柜,又看看沈阶,见他们神色沉重却平静,仿佛对此见怪不怪,艰难地挤出声音:“可这里是徐州,是淮水以南啊。”
这里非但在南朝治下, 就算离京都建康也算不了多远, 北朝铁骑不是被小舅舅阻挡在淮北以外了吗, 怎么能肆意到此欺掠南朝百姓?
沈阶轻声解释:“胡人自与汉人隔江而治以来,他们军中一直有这种利用散骑游击队,来截掠大晋边郡农庄耕田的路数,只为破坏晋军的军粮供应,扰乱民生。
“狡虏无耻,少则三五骑,多不过十几骑,专门避开晋军袭扰后方农田,一来对方目标小,机动性强,还未等晋人兵卫反应过来,已得手后撤;二来郡县兵力有限,而村落分散众多,精锐之兵只能布防在关要,无法舍本逐末分兵下达每一个田村。魏人正是看准这一点,所以一直沿用这种恶心的办法,一向是南朝痈痔之患。”
护卫簪缨的京口精兵领队姓王名叡,闻听沈阶侃侃之言,不由刮目,道:“阁下少年文质,竟也知军事,细致入微,甚解其义。”
簪缨听王叡这样说,便知沈阶所言不虚。
她问沈阶:“从前你负笄游学,也目睹过这种情况?”
沈阶仿佛回想起什么,腮骨一刹棱起,眸光明灭,慢慢点头。
簪缨又转头问杜掌柜:“伯伯从前行商,也遇过此事?”
杜掌柜不知该怎么说,不放心地留意着小娘子神色,轻叹一声:“外头确不比京畿太平,边郡常有动乱,这两年大抵还好些……”
簪缨沉默,拨开他们挡住她的身体,慢慢向前走了两步,望向坑谷。
在场之人同时阻拦,杜掌柜更是失色,不让她靠近。
但簪缨坚持要看,便见那泥泞斑驳的土坑中,腐肉泥烂,白骨堆垒,残缺的颅骨四肢混成一片,其中有不足岁的婴孩,也勉强辨得出袒胸露腹的妇人。
伴随着粘稠弥漫在空气中的恶臭味,有些尸体在高度糜烂后鼓胀如球,面目全非,状极骇人。
簪缨曾在佛庙的壁画上见过地狱变相图。
却远不及眼前一幕冲击人心。
她猝然蹲下呕吐出来,胃里翻江倒海,连隔夜饭都哕了个干净。
王叡拄刀默默,心道这等场景哪怕是他看见也心有余悸,这女君也太过倔强大胆。
沈阶安静地在簪缨身旁蹲下,递出一方青帕,没有言声。
“小娘子?”此处动静惊动了留守车旁的春堇与阿芜,便要过来。
簪缨陡然回头:“不许过来,回车上去!”
制止侍女后,她吐无可吐,接过帕子拭净秽物,借了沈阶一点力,晃身站起。
她先看了杜掌柜一眼,示以自己无事,雪白了一层的脸色面向王首领,听得出在刻意调匀呼吸,“据尸体腐坏程度,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王叡一愣,回说:“近日有雨水,加快了……大抵死后五六日,不会超过八日。”
簪缨点头,吩咐他带人去附近村落查看详情,看是否还有活口。
王叡对此有些经验,“这坟坑应该便是侥幸生还之人动手倔埋的,田庄已败,生人早已逃往他处,村里该是没什么人了。”
簪缨轻而坚持道:“去看看。”
“是。”女公子既有令,王叡便点了二十人往。
簪缨便同沈阶一起往回走,等待结果,脸色依旧不大好,自语着:“五六日,我们因阴雨在上一个城驿耽搁的时日,加起来也就是五六日。若能早些来此……”
沈阶眉心拢起,“女郎怎能这么想,天灾人祸,非人智可料。”
他话音才落,兵队末端忽响起一声女子尖叫,随后又有隐隐的男人斥骂。
簪缨的心神本已紧绷,闻声望去,开始以为是她带的仆婢无意望见了尸坑,惊惧而呼,随扈弄清始末,来禀告道:
“娘子,有一牙人领着几个良人奴途经此地,奴隶见兵恐惧,故而惊呼。”
良人奴,乃淮北流民因兵祸逃亡,无籍可依,本为良人沦落成奴隶,故叫良人奴。说话间,外围的扈从便要将人赶开,以免惊扰到女郎。
那牙人也自知这阵仗不是他惹得起的,识趣退避,然他手里那个之前惊呼的奴人却不配合,挣扎之间,奴人遥见一角朱红裙摆从团围的兵士中若隐若现,好似贵女装扮,心思电转,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
“我等非奴!乃洛阳世家女,被歹人拐骗,渡颖河卖至南朝,求贵人救命!救命!”
那个疏眉黄脸的牙人慌忙去堵她的嘴,簪缨已经听得一清二楚,自要问个究竟。
沈阶去传话,便有兵士将这伙人带到簪缨面前。
簪缨只见牙人身后的良人奴有二,皆是女子,开口呼救的那个着破布衫,年纪轻小,面黄枯瘦,另一个却是位二八佳人,容貌姣好,落魄之下犹见姿态端雅,只是双目空洞无神,连被簪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