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皮肤是冻得青紫的颜色,再不复日日以珍珠香膏滋养的白皙柔滑。
风气微微掠动簪缨的衣袖,她就立在寺门半丈外,神态清沉容雅,不退一步。
冷眼看够了庾氏最后的挣扎,簪缨摊开自己的掌心,低头看了看。
夕晖沉沉,将上头的掌纹氲染出几道斑驳的影。
她用很平静的语声问:“当年你用软尺打我时,没想到会有今日么;你让我饿肚子,雷雨夜把我独自关在无灯的房间里,没想过会有今日么;你哄我喝下那碗药,抹去阿母留给我仅有的回忆时,不曾意料到会有今日吗?”
“你,你都记得了……”庾氏打了个寒颤。
继而,这个女人目中呈现破罐破摔的狠色,癫狂大笑起来:“你记起来又如何!傅簪缨,告诉你,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也知道你小时候有多么乖乖听我的话吧,就差没长出一条尾巴对着我晃!你就是天生的贱命,你要记,就记得一辈子,你是怎么被本宫调/教得团团转,就算本宫死了,你也是个骨头轻贱的玩意儿,这辈子你都休想忘了这一点!”
春堇与阿芜同时露出愤怒的表情。簪缨听了这话,淡淡握拢掌心。
她的黛色双眉柔软无峰,气质却像这片山,有着无人得见亦自开自得的澹静包容。
“其实,你若一开始便拿我当女儿来教养,未必会有今日果报。只是你不敢啊,你生怕教好了我,会有旁人觊觎,怕我的心便不在宫里。说到底,是你对自己的儿子没信心,觉得他配不上我,留不住我,才会出此下策。”
她好似自言自语着,仰头想了想,瓷白的脸颊笑色浅浅:“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心境平和,不因庾氏口出恶言而动摇半分,庾氏的痛脚却被簪缨一语刺中,顷刻失去理智,浑身发抖地喝道:“你胡说八道!呵,昨日没有毒死你又如何,你还不知吧,你五岁喝下的那碗药,根本无药可治,你三十岁后就会白发落齿,变得丑陋无比地衰老死去!”
庾灵鸿越说越疯,早已失去一朝国母当有的淑仪,面色狰狞如市井泼妇,“系狗当系颈,我只恨往日反系其尾——”
庾灵鸿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她望着簪缨身后,两只瞳孔突然惊恐地颤抖起来。
荒草道外,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缯车,不知何时来的李景焕一步一磕绊走到近前,脸色苍幽若魅,没有一滴血色 。
簪缨侧了侧余光,如见陌路。
她今日来此,只是想亲眼看看庾氏的下场,算是给前世的自己一个交代。她知道,庾灵鸿余生的日日夜夜,只会委顿在此,感受着从云端跌入泥沼的痛不欲生,慢慢化为一具枯骨。
她抬起指尖微拢披风,是时候该回去。
“母后……你说什么?”
李景焕那一双瞳仁,却黑沉如一片深渊。
郊外最后一点天光暗下去,四野冷风起。
“不,焕儿,我……”
再狠毒的人,面对自己子女时,总是希望隐藏住身上不好的一面。庾氏嗫嚅之时,李景焕已咬牙上前攥住她的腕子,冲力之大,竟短暂地搪开了挡在门口的铁戟,刃锋划开他掌缘,鲜血直流。
李景焕感受不到疼痛,声音前所未有地绝望,“你拿她当——”
那个字,他心头百颤,道不出口。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道洁白的身影。
原来长公主说的没错,他什么都不知道!阿缨遭受过的一切,出自他生母之手,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解药呢?”
李景焕往前揪着庾氏低吼,“你给她下了什么?你怎能如此狠毒!解药呢!”
庾氏颤着唇注视这个眼神视她如仇敌的年轻儿郎、她亲生的孩儿,怔忡半晌,又哭又笑:“你不问母后这一夜是如何过的,只问这个么……好,好,好儿子,告诉你,没有解药,她只有等死!怎么样,你要杀了我为这贱人报仇吗!”
李景焕牙底生生咬出血丝,攥在手里的一圈骨肉慢慢缩紧,却又无能为力。
簪缨看够了这场无聊戏码,只在听到“没有解药”几字时,不由又想起那味熬了十六个时辰的药,晦黯地出了会神。
暮色四合,她转头对侍女道:“咱们回吧。”
“阿缨别走!”
李景焕闻声慌张回头,像害怕丢掉什么至重之宝一般跑到她身边,因跪了一个昼夜,滴水未沾,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在女子脚下。
他爬不起来,便死死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望见裙底微露的绣舄尖尖,李景焕终于泪眼模糊。
“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负你。阿缨别怕,我定能找到解药救你。”
时至如今,这样不值钱的悔恨,已经不能在簪缨心里激起半分涟漪了。
她眼望高山,蹙眉只道:“你不是负了我。”
“我是傀儡,你如蒙童。你根本连事情全貌也不知,一直活在别人给你编织的梦里。你连辜负二字,都配不上。”
她前世被庾灵鸿当成傀儡养了十五年。
李景焕觉得她木讷无趣,呆板寻常,这些话,原可以当她的面说的,他若早说出来,说不定一语棒喝,她就醒了。
可,他不能说她这个木头样的人,内里也是空空荡荡的。
李景焕,我用心腔子里锥出的血,爱过你一回了。
我半分也没有欠你的。
至于你欠我的,我要你还。但你所还再多,依旧配不上我曾经付出的一切。所以我不稀罕。
簪缨维持着最后一分教养,没有直接上脚把人踹开。春堇阿芜都是头回遇到这种情况,前者胆子大,弯下身去掰李景焕拉扯小娘子裙裾的手。
李景焕却死死不肯松手,双眼血红地仰望簪缨,只求她再看自己一眼。
而他心里,未尝不比任何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