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圆了眼眸。
她之前便想与小舅舅比邻而居的,至于陪不陪她上傅家倒不妨事,她自己一个人也不怕,只不过……她不自觉向前倾了倾身,低声道:“小舅舅此前说,不与王谢为邻……”
卫觎低头瞅她一眼,“我是与你为邻。”
言讫阖眼,闭目养神。
簪缨迟钝地哦一声,顾细婵看看他们俩,自己乐呵呵地动手倒茶喝。
谁能想到,这卫世叔车上的茶壶里装的竟是甜果饮子,不温不凉,喝起来格外顺口。
结果簪缨下一句话,险些让她喷茶,簪缨问:“小舅舅,你可知檀棣是谁?”
“姊姊!”顾细婵拭着嘴角的茶渍夸张道:“你连檀老板是谁都不知道,方才就敢拉虎皮扯大旗呀!——那是三吴的首富啊,你从未听过吗!”
簪缨文静一笑,赧然道:“当时事有凑巧,气氛到处,不抢白显阳宫一顿,我心里不痛快。”
“咦,我忽然觉得,这个姊姊有点小坏呢。”
顾细婵俏俏地凑头盯着簪缨脸瞧,“阿姊,你对皇后的敌意所谓何来,你从前在宫里……是不是受人欺负了?”
簪缨轻怔。
她下意识看了眼阖目端坐的卫觎,收起玩笑神色,又不语了。
“檀棣,本名唐棣。”
卫觎忽闭目开口,“是你外祖收养的义子,秉性狷立,与世家贵族打交道做生意,却不喜贵族。后因你阿母执意嫁入世家,又与皇后定下童子亲,劝说无果,反目成仇,与唐氏分道扬镳。他改了你外祖母的姓氏,檀,带走手中经营多年的产业人脉,避入三吴,与唐氏井水不犯河水已有十余年。所以年轻一辈,大多不知二人关系。”
顾细婵总疑心这位世叔逮到机会就装大辈、倚老卖老,明明他自己也是年轻人,不也对唐家的旧事了如指掌吗。
仗着他看不见,少女粉唇微嘟,故作老成:“如此看来,这位檀老板还是念着唐家香火情的,不然都分家改姓了,干什么还改义母的姓氏,明摆着像在闹脾气嘛。他一听说阿缨姊姊出了宫,便忙不迭运送珍奇来震一震京城这帮家伙。嗯……想来是好的。”
簪缨听了她的分析,沉默了下,又想起谢夫人给她讲的“分饼而食”的故事。
前世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孑然一人,求生无路,欲逃无门,曾以为这世上并无可救自己之人。然而事实上,出生之时,她有娘舅,五岁之前,她有世兄,五岁那年,又有卫觎欲带她离京。
只因她站在那道宫门以里,而那些关心她的人,在那道皇权筑起的高墙之外,或忌惮猜疑,或不屑攀附,或厌恶宫廷,便都被隔绝在外。
若无此生,她到死还是个糊涂鬼,不能得以了解这许多人,许多事。
“这样说来,”簪缨目光轻而软,连声音都变得黏糊糊的,是由衷欢喜,“我又有一个舅父了。”
闭目半晌的卫觎,懒睁开眼,“他算得什么正经舅舅。”
……
却说这场风波横生,又令人私底下津津乐道的赏荷宴落下帷幕后,太子摆驾回宫,二皇子与公主亦打道回府,东道主王氏亦乘车回了乌衣巷,其余门阀子弟,则三五结伴,再寻欢场。
满园高冠博带,羽扇玉塵,红香鬓影,金粉浮华,随风湮散。
沈阶拐着一条腿,慢慢跛行出御柳岸畔,穿在身上的布衣还是布衣,刻在骨里的庶籍还是庶籍。
他花了五十钱,扈下一辆牛犊木板车,回小长干里。
秦淮之南有两个长干里,大长干权贵扎堆,小长干庶民混杂。
犊车离老远经过乌衣巷口,沈阶比往常向那条巷子多望了几眼。等犊车拐入一条狭窄的小道,他单腿跳下车,付钱道谢,一瘸一拐地走向三间不算低矮却墙坯斑驳的瓦舍。
沈家祖上最高出过一位六品吏,只是代代没落,到他父亲一代,留下的除了三箱麻绳将断的旧简,便只剩三间片瓦遮头的老屋了。
“母亲,孩儿回来了。”
他点脚跳进院门,先道一声。不出所料看见那个瘫子正在院子里的墙根处晒太阳。
瘫子一身破袍,发乱如草,目光混浊。只是今日他有一点不同,便是拖着两条残腿仰躺在墙角的石板上时,一双沾着黑泥的手里却有一条洁白丝帕,正绷起来冲着阳光细瞧,嘴中啧啧称奇。
沈阶瞳孔一缩。
下一刻,少年如恶犬扑食屈腿抵在瘫子身上,浑似不顾腿伤,一手扯过被染指的丝帕,揣在怀内,一手掐住瘫子喉咙。
冰冷的目光发狠:“你敢进我书房。”
“咳、咳。”瘫子被狠狠扼住了呼吸,肮脏的脸上却在笑,转动的余光,极力捕捉绣在丝帕上的那枚马蹄金花押。
“唐、唐记,前些日小郎受的救济竟是他、他家,咳咳咳……”
沈阶不听他说什么,垂下的眸漆黑如雾,手指一根一根收紧。
“我阿母当初收留你,是她心善。我留你,是看你是个半死的残废,言谈又知书史,被野狗分食不值。我不留窃贼。”
“……玉儿,是玉儿回来了吗?”正房屋里,传出一道微弱病喘的嗓音。
沈阶的背脊微微一顿,抿紧唇,面无表情加重手劲。
瘫子被掐得脸色紫涨,还在浑不吝地笑,嘶哑不成句的声音如一线蜂鸣,“这么、这么宝贝这帕子啊,那得报恩呐......”
他鼓突变形的眼珠瞟过少年的一双好腿,眼里闪过浓重的嫉恨与恶毒。
瘫子也不知忽然从哪里来的力气,抬手去掰沈阶的手指,喘出一口长气,喀喀冷笑:“不如我告诉小郎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唐家那个小女郎、咳、的父亲,立下汗马功劳的秘密……你去报恩呐……”
六月初二,朝,傅家祠堂中门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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