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
人终归没有一双洞彻时光的眼睛,就算你有再深邃的智慧,思考了再多时间,做出了当前局势下最好的选择……
放在历史的片段里,拉开了时间来度量,它也许反而是错误的。
当然,错误和正确,也只是相对的概念。
身后在玉京山所受的鞭痕,现在还隐隐作痛。
但杜如晦只给了自己一次叹息的时间。
一声叹息后,就已经将这些疲惫抹去。
他重新是那个智珠在握的大庄国相,重新把握这四千里山河。
他站起身来,脚步轻轻一踏,再落下时,已经出现在一处军营中。
他的脸上,已经完全见不到关乎疲惫、虚弱之类的东西。
他昂直地站着,乌发如墨,抵抗着时间的刻度。
他的眼睛,深邃而有威严。
但哪怕是对着守在营帐外的区区一个卫兵,他的语气也很和缓:“去告诉杜野虎,老夫来看看他。问问是否方便进去。”
天子赐的宅邸,杜野虎几乎从未去住过。
他永远都是住在九江玄甲的军营里,跟手下士卒打成一片。
庄国边军他轮驻了个遍,不是在战场,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
哪怕是正在养伤的时候,他坚持不肯在条件舒适的太医院,执拗地要回军营里住。
杜如晦当然可以一步踏进营帐里,但杜野虎这种性格的年轻人,格外需要尊重。
他也愿意给予。
卫兵走进去没多久,杜野虎便胡乱披着一件袍子出来了。便是见国相,也不怎么修边幅。
“见过国相大人。”他拱手道。
语气也是粗疏的。
“你伤还没好,怎么还迎出来了?我不是说等我进去吗?”杜如晦很生气也很亲切地呵斥了一句,又瞪着那个卫兵:“你怎么传的话?”
杜野虎拍了拍卫兵的肩膀,示意他离开,自己则道:“国相大人驾临,末将怎能不迎?”
好歹礼节是有的。
虽然完全比不上林正仁那般的圆润。
但对杜如晦这等见惯了虚情假意的人来说,反倒觉出几分可爱。
看了看这位英年早胡的年轻人,大庄国相声音里有一些笑意:“你好像对老夫还有怨气?”
“不敢。”杜野虎闷声道。
“走吧,进去聊聊。”杜如晦说着,也不待杜野虎回答,掀帘便走进了军帐里。
偌大的军帐,里间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么装饰。
一些兵书,一些酒,一副甲胄,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冷峻极了。
杜野虎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
杜如晦随意地翻着案上的兵书,发现不少地方都有鬼画符一样的文字笔记。内容且不去说,也看不太懂……至少态度是认真的。
“你觉得林正仁这个人怎么样?”他随口问道。
杜野虎摸不清杜如晦心里想的是什么,不明白这个问题藏着什么深意。
但很早以前段离就告诉过他,在庄高羡杜如晦面前,永远不要有斗智斗勇的打算。除了心底最深的秘密永远咬死外,其它的都完全按照本心来,照实说话,照实做事。
不要表演。
所以他道:“我不喜欢他!”
杜如晦慢慢地翻着兵书,似乎对杜野虎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慢条斯理地道:“我只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没问你喜不喜欢他。”
杜野虎板着脸,语气里有一种不情不愿的别扭的味道:“本事是有的。”
“不错,看得到别人的优点。”杜如晦点点头表示赞许,又翻了几页,问道:“说说看,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杜野虎瓮声道:“我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老要猜他的意思又猜不到。跟他待在一块很累!”
杜如晦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但毕竟有国相的身份和态度在。
因而只是严肃地道:“你们都是我庄国的后起之秀,同殿为臣,怎可随意地说什么不喜欢这人之类的话?”
杜野虎好像很不服气:“您问我我才说的。”
“还挺会犟嘴。”杜如晦把目光从兵书上挪开,落在杜野虎脸上:“我看你伤是好得利落了!”
“没好也差不多了。”杜野虎梗着脖子道:“您要想打我军棍那就打吧。”
杜如晦伸指点了点他:“你啊你,莽夫一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
这话就显得很亲近了,有一种长辈式的关怀。
换成林正仁,说不定马上就跪下来叫爷爷。
杜野虎却只是杵在那里不说话。
这是他不如林正仁的地方,也是他比林正仁可贵的地方。
诚然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地相信谁。
但莽直的汉子,喜怒都在脸上,总归是让人没有那么戒备的。
杜如晦看了他一会,又问道:“这次你擅自领兵去伏击姜望,对错我且先不论了……你觉得林正仁是怎么想的?他尽全力了吗?认真想想!”
杜野虎脸上有些不服不忿的,但毕竟还是尊重国相的权威。
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说恨好像也没有很恨。至于说尽全力……我分辨不出来。但是他的布局确实很厉害,针对性也很强,好像对姜……那个人非常了解。如果不是他,我远远伤不到那个人。”
伏击姜望一战,从头到尾,林正仁脸都没有露一个,很难说他是真的拼尽全力了。整场战斗里,一直都只是杜野虎在拼命罢了。
杜如晦点了一句:“姜望在外面有个天下大宗出身的仇人,前阵子与林正仁有过接触。”
杜野虎不说话了。
段离告诉过他,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不说话。
杜如晦又问道:“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是林正仁告诉你的?”
“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