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是一样低矮的民房。
住着一群民工。
祁峟隔着敞开的大门远远瞧了一眼,院子里是百十余人的大通铺,呼噜声震天响。
没有床,没有遮风避雨的屋檐、没有桌子椅子、没有衣架、没有被子枕头……
只围着假山流水,松松铺着薄薄的一层茅草,甚至没有竹席……
一群人挤挤挨挨着睡着,互相蹭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席地而睡,没有柔软温暖的被子。
尚且还是初春,天气算不上暖和。
若是遇上阴雨天气,绵绵细雨翻飞斜下,直冻得人骨缝发寒。
祁峟远远瞧了眼围墙堆砌起来的民房,低声吩咐暗一,“你去看看房子里面睡得什么人。”
祁峟没在原地停留,只慢悠悠在巷子里走,这条巷子里多的是衣着破烂的民工。
明明是阳光刺眼的白天,这群人却在酣睡,睡觉的条件又是如此简陋……
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一方面可怜这些人生活凄苦悲催。
另一方面又觉得,手脚齐全的成年人,还是壮年男人,春耕的时节躺在京城里睡觉,实在是,耽误春光耽误土地……
暗一快去快回,将打探回来的情报一一禀告给祁峟,“这一条街住的都是给陛下您修建陵寝的民工,都是服劳役的人。”
“房子里睡着的是管事人,三人挤一间房。”
“院子里这批人还是安怀济在任时征发的民役,安怀济当时本欲直接征发十五万民役入京,但陛下您对修建皇陵的态度极为冷淡,且没有拨发专用款项,风水福地也没选好……”
“安怀济不好铺张,但也没敢完全忽视此事,毕竟帝王登基之日,就是皇陵动工之时,怕您恼怒,他特意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只征召了三万民工入京,让他们白夜倒班,日夜不停地打磨石料、夯实土方。”
“且由于陛下您的陵寝选址未定,但王爷公主们风水福地大多却是选好了的,安怀济就让这批民工轮流去给宗室们修坟……”
“蔡尚书新官上任,觉着三万民工算不上多,也确实有用,就沿用了安怀济的法子。”
“至于住所简陋,这京中寸土寸金,五品官员尚且住不起宽敞房子,更别提民工了。”
祁峟无话可说,脸色越来越冷。
心想:原来即使我不做任何要求,也会有许许多多的的人为我吃苦、为我卖命、为我牺牲人格的尊严和自由。
也对,我是皇帝,我若想留下万古不灭的功绩,那么我征发百万大军去开疆拓土;征发百万民夫去修驰道、修水坝;用民工兵士们的性命血汗成就我举世无二的功勋,我依然会是人人称赞的好皇帝。
我若是出于好心办了坏事,也会有人可怜我,心疼我,为我洗罪,说我初心是好的,可惜结果不如人愿,手底下缺乏能耐的大臣、面临的内外忧患严重……
我若是成心办坏事,也会有人帮我说话,就算我心理变态,也会有人替我找由头洗罪。什么苍生的责任压在肩上太重了啊、什么下面人都是畜生故意误导君主啊、什么被命运裹挟着扶上帝位昏聩君主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啊……
总之,祁峟心里清楚,他是皇帝,生来就理所当然的高人一等。
活着有成群的宫侍伺候他。
死了也会有数不尽的财富陪葬他。
动一动手指,就能让十万二十万的人替他奔赴战场、替他死去……
当然了,替他打仗的小兵小将是无名的人。
为他修坟的民工也是无名无分的人。
甚至帮他校对书籍的书生小官也会是无名的人。
这个朝代,所有人共同的努力都会落在他的头上,成为他的功绩,成为他这个时代的辉煌的符号。
成康的年号会笼罩所有人、一辈子的努力。
毫不费力、轻轻松松。
就像他的父皇和皇爷爷,昏聩平庸的皇帝,挑不出什么出彩的点。
可他们任期南越小国驯服乖巧不惹事,就会被算作他们的功绩。
安南一年更比一年高的粮食产量,同样会是他们的功绩。
科举选出的何玉琢杜庸崔海河等人,更是他们知人善任、慧眼识珠的力证……
当皇帝好啊!
祁峟看了看抵足而睡的民工们,酸涩的汗味混杂在一起,一群人挤在梆硬的地板上,地上还沾着湿气……
醒来后吃不上精细的米饭、吃不上新鲜的蔬菜和肥嫩的鸡牛羊鱼,肚子还没填饱就要去给人修坟盖墓……
睁眼瞧着那群高高在上、生来好命的贵族活着穿戴数之不尽的金银丝绸、住着华丽漂亮的锦绣高门;便是死了,也睡着豪华美丽的坟墓,渴望着来世幸福……
贵族们死后长眠埋骨的坟墓,比他们活着时住的房子好上千倍、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