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蓦然睁开眼,回头来,两手捧着晴雯的肩膀。
“你说什么胡话?他两个是俺奶哥哥,赵二前半年在江南还跟着吃了大亏,是哪里招惹了你,要起这份歹心?”
“明明是招惹了你。”
晴雯粉面带笑,仰着头道:“自从琏二爷忙着朝廷大事,对泰安的庄子不上心,往后收上来的东西一年比一年少……我的琏二爷,那一年庄子过户时你说另起炉灶立规矩的话,我拿着衣裳在一边都听了仔细,还帮忙记着,到头来,原来您自己就忘了?”
荣府里几代人中堪称绝色的女儿家不少,晴雯更是其中拔尖的一个,仰着光滑鹅蛋似的脸,不屈不让的与贾琏对视。
“当年赖大管事贪污,被琏二爷好辛苦才折腾没了。如今赵大只是一句话的事,怎么反倒是不同意了?”晴雯再是问道。
贾琏眉头皱起,松开手,面色犹豫:“赵大赵二两个忠心耿耿,帮衬了俺不少事,每月要是只从公中拿那点月钱才是笑话。”
晴雯知贾琏难得心虚,笑道:“当年赖大也给老太太、老荣公帮衬了不少事,他因此住着赖家大宅,给儿子谋个小官又算得了什么?偏偏这样儿,琏二爷当年还要去找人的麻烦,原来是赖大不比赵大亲近。”
晴雯对小时候的事大多记不太清晰,但总知道自己是从赖大府里转到荣府的。
那年因为赖大一家没了,她在荣府里也受了好几年的白眼。
虽没有埋怨贾琏的意思,却到底是念念不忘。
贾琏不知晴雯心结,别过头去,作势要走,道:“不值当说了,怨俺这些年骄纵了你去,嘴里就没一句好话,不如办公去。”
晴雯笑道:“这话我也只敢对琏二爷说,琏二爷不听就算了。叫赵大赵二接着管事,传几代人,日后赵大再难为荣府以后的哪个主子就是。”
这阴阳怪气的话最是撩拨得贾琏。
“你到底起个什么心?”
贾琏一手攥着晴雯手腕,将之拉到眼前,恼怒道:“什么赖大?狗一样的人!俺当年寻他麻烦,可没有半点冤枉他!”
“我也没冤枉过赵大赵二!”
晴雯问道:“要是琏二爷如今能容下这事,当年也该容得下赖大!难道他就不是面上恭恭敬敬喊你做主子?”
近在几尺对视间,谁肯退后半点。
眼见屋内气氛吓人,伺候的丫鬟唬得出门去,寻凤姐儿、平儿来救场去了。
晴雯不曾搭理那些动静,只再一字一句道:“琏二爷该去看看赵家住着的是什么地方,两座赵府修缮得比当年赖府还兴旺。前府里寻赵大管事买官的事成了门路,只是全瞒着琏二爷,那些从太师府里出去的人先亏了一笔,到了地方,就都是仁义道德不图财的好官不成?”
贾琏身形顿时一僵,缓缓松开攥着晴雯的手。
晴雯眼角含泪,哭道:“要是做不到那时的许诺,琏二爷不如早早抛了那忧国忧民的心,也免得终日自己难为自己…”
“好好的,在正堂里闹什么?”
凤姐儿从窗外说着进屋来,一手抱着手炉一手扶着门沿,正好看着屋中这一幕。
不待凤姐儿再开口,晴雯抹了泪,低头就要走。
身躯僵着的贾琏动了,一手拉住晴雯。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当年贾琏在陕地做官时遭了贼乱,是赵大赵二两个矢忠不二,拿着盾牌贴身左右护送他下山,回去一看,这两兄弟身上中了冷箭,疼得是龇牙咧嘴。
诸多往事,历历在目,要开口时,怎么能让人不心痛。
“俺到底不像是个贾门里的老爷——”
贾琏牵着晴雯不放,目视半响,终于再朝边上开口:“叫赵大赵二到太师府说话!”
左右伺候的人得到吩咐去了。
晴雯深深看了贾琏一眼,面上不见悲喜,两手捧在胸前,扭身走了。
“全怪你娇惯了她,如今见了我就走也罢,还要光明正大和你争论起来了……”
凤姐儿尚且茫然,对着贾琏左看右看,最后道:“依我看不如打发了清净,四姑娘留给平儿养着。”
“这事不须提起。”
贾琏摇摇头。
以往他只当晴雯是个小丫鬟,原来竟是这样干净的人?跟着他本是委屈了。
再看了看凤姐儿,贾琏甩手朝外头走去。
凤姐儿大事向着贾琏,平时却也有小性子,暗地里瞒着的事不少。
平儿温婉如水,流淌在贾琏与凤姐儿当中,总盼着家里和谐安稳才好。
唯有晴雯干净,敢说这清清白白的话。
赵大赵二贪污受贿的事贾琏早有察觉,也不止晴雯提过,只是常常被忽略了过去,今日却被晴雯血淋漓揭露。
人性,果然各不相同。
腊月初,卖身荣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