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蝉惊讶了好一会,看向桌上的画轴。六千多里的行程中,他一路画妖画鬼,在画道上也有了些新的领悟。却仍止于移神定质,未入挂壁自飞之境。
他问道:“怎么画?”
“我会助你。”毫端一顿,笔君又凌空书写:“还记得那夜在鹿鸣山上,我怎么画出的阴胜邪么?”
李蝉稍作回想,鹿鸣山上那个雨夜浮现心中。那时,吕老以血为墨,让笔君作画。笔君每画一分,吕老也就越消瘦一分。他点头“嗯”了一声。
笔君道:“姓吕的虽不通画道,但我借他的道行与神念,便能画出他的执念。如今你虽未入挂壁自飞之境,但业已种道,我与你合力,或能为我画成人身。若能画成,你也能有所体悟。”
李蝉笑道:“笔君想化作什么模样,是男是女,是美还是丑?”
笔君不理会李蝉的调侃,写道:“沐浴静心罢,执笔便是。”
李蝉点头答应,收整行李,清空了桌面。
待店伙计送来热水,他擦去身上风尘。霜降的西风一吹,登时神清气爽,合拢门窗后,便在桌上铺开一张玉版宣。
他临纸捉笔,笔毫微微一动。虽是人捉笔,也似笔带动人。
李蝉闭上眼,天地如机杼,其间蚕线凌乱交织,那笔尖牵引的气机将他引向其中一端。
李蝉循着这一线气机向深处寻索,穿梭于机杼间。他听到隔壁住客呼吸的声音,起坐时的衣物摩擦声。听到邸店楼下店伙计忙碌的脚步声,火房里的烧水声。听到窗外的车马声,行人的交谈声,商贩的叫卖声。
他这些错杂的蚕线中,独捋出一丝。手腕移动,笔尖勾勒,将那蚕线织成一道身影。
跨越半个大庸国,走烂许多双麻藤履也鲜有疲态的李蝉,逐渐露出吃力的神色。那身影在他心中愈发清晰。
那是个男子,紫衣青绶,袍袖宽广,坐态疏狂,玄冠之下,面容模糊不清,只有眉目初具轮廓。
与这男子双眼对视,李蝉心神触动。与笔君相伴十余年,此时见到这形貌,仿佛又重新认识了笔君。
但这一刹那的心神触动,如石入水中,把水面上的身影打得支离破碎。
李蝉暗道不妙。
他试图再度抓住迅速抽离的线端,此举却仿若把手探入机杼中,非但没能留住那蚕线,反倒被其他不相干的蚕线勒住手臂。
李蝉气息一滞,脸色发白,一看,纸上已画成一道身影。紫衣青绶,头戴玄冠,面容却一片空白。
此时停止作画,他才发现自己已耗尽了心力。其实也正因为心力耗尽,他才会心神动摇。
调息良久,李蝉脸上才有了血色,搁下笔,吁出一口气。
“看来我境界还不够。”
笔君写道:“能画到这地步,已经长进不小。”
李蝉坐下,惋惜道:“可惜没能让你显化人身,要等我修行更进一步,也不知还有多久。”
笔君道:“倒也不必等到那时候,你虽境界不够,却可以借力于外物。”
李蝉道:“这话怎么说?”
笔君道:“我那夜能画成阴胜邪,功不在我,而在那姓吕的神通惊人。如今你神通法力不足,犹如余墨不足,若能寻到一种良墨,也许能有所弥补。”
文房中有四妖,笔君名佩阿,砚神名淬妃,纸神名尚卿,墨女名回氐。李蝉一笑,“笔君莫非要我去寻墨女?”
笔君道:“这世间虽有墨女,却不是能寻到的。”
李蝉想到,玄都老笔社的画匠也送了他一些良墨,那些墨块纵使加入了最名贵的药材香料,也终究是凡墨。他问道:“除了墨女,还有什么良墨,能具有神通法力吗?”
笔君道:“这玉京城里,有一制墨名手,姓潘名谷,人称‘墨仙人’。画成希夷山的《五圣千宮图》的那块‘狻猊’,号称墨中圣品,便是出自潘谷之手。你来了玉京,可以对此人多加留心。”
……
为笔君画人身不成,李蝉颇为惋惜。在房中休息一阵,到了黄昏,便下楼唤来店伙计,给出五个制钱,打听墨仙人的消息。店伙计生在帝阙之下,对那五个制钱不大瞧得上眼,却乐得在外地人面前展露见识,拉着李蝉把那墨仙人的事迹从里到外,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通。说那墨仙人住处不详,却偶会在各处学馆、文会里露面。曾赠某位文人名墨,成就某幅名作,促成某段佳话雲雲。
说罢墨仙人,店伙计还不肯罢休,又说起其他奇人异士。整整说了一刻钟,待到后厨帮工催促,才依依不舍地離去。走时,还告诉李蝉,但凡玉京城中事,找他询问即可,俨然一副万事通的口气。
被店伙计一耽搁,邸店外头便已入夜。李蝉出门吃了碗羊肉汤,见到朱雀大街边每隔二十余步便立起一根半人高的石柱。柱上刻有汪芒氏之咒,纵此時有寒风刮过,石灯内的火光也只是稍有摇曳而已。
李蝉虽有游观玉京夜市的心思,下午作画却耗神甚巨,喝罢羊肉汤便回屋睡了。
次日一早,恢复了精神,李蝉便带上那块京畿游奕使的腰牌,离开邸店。
沿朱雀大街往北走,到兰陵坊向东,穿过状元牌楼。就算是灾年,街边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