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弥进寝殿时,李承弈的姿势是一点礼节不讲。
他的寝殿原本就单调,三面都是高大书柜,中间平行置两张长案。一张乱七八糟堆满了写过没写过看过没看过的文书,一张倒整齐列着笔墨纸砚。
他就平躺在两案之间,将一本书摊开在半空中,连脸都看不见:“小骗子。”
云弥原本故意踮脚,想要无声走近,被察觉就提起裙裾,小跑过去。
快要到跟前,他长腿一伸,将她轻绊在地上。
她趁势坐下,摁着裙角:“……我一进屋,你就说我。”
“我就说了。”他翻过去一页,口中回道,“小骗子。”
“不知情的以为殿下多用功。”云弥指一指书底,“邯郸淳《笑林》,都是些俳谐故事。”
他就笑起来,任由书落在脸上:“我等你许久。”
“我陪阿姊说话。”她伸手隔着纸张,勾勒他鼻梁的高度,“‘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殿下是这样等我的吗?”
(张九龄,《望月怀远》。“熄灭蜡烛怜爱这满屋月光,披衣徘徊,深感夜露寒凉。”)
“自以为是的小娘子。”
他任她的手指游弋:“你说你再陪衡阳两日,就回长安。”
“两日又不是真的两日。”云弥收回手,脸颊靠到他的胸膛上,“殿下就不曾说过,过两日我便将这件事办好;然后又耍赖拖了几日。”
他又笑起来,抬手接住她的腰身:“说过。”
她靠了会,静静感觉脑后若有若无的抚摸。
“又长不高了。”云弥反手去抓那只手,“摸头也长不高。”
“最长不高的事,今日你还没做。”他突然脸皮很厚,“扬汤止沸。”
她听不得这种话,存心想扳回一城:“衡阳跟我说了好多关于你的事。”
结果李承弈不在意,连书都没拿开:“怎么骂的。”
“……没有啦。”她用手指点着他的胸前,“她只是说,你平日里挺凶的,不大好接近。”
他不置可否。
“怎么我都没感觉呢。”云弥语气上扬,“你没有凶过我,是觉得我实在可爱吗?”
“不是。”他的嘴巴功夫果真一点不逊于她,“在其他地方凶尽了。不必苛责。”
云弥默然。
如果心里真有个小人,已经因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气急败坏滚一百圈了。
“不跟你好了。”她丢下这一句,转身作势要走,被从后一拽,立刻借力使力落在他腿上,主动抱住他肩膀,“……跟你好。”
这小娘子。他觉得他是全天下最懂得如何用叹息抑制和遮掩心弦动荡的郎君:“春蒐玩得开心吗?”
“不怎么样。衡阳和荆溪一直拖我骑射,我又比不过她们。”她抬起手,摁他眉骨,“殿下近两日睡得不好,眼下乌青。”
“是不好。”他仰头看她,“怪谁?”
云弥避开他的眼睛,不接腔。
他意识到了,笑一笑,转而问她别的:“荆溪是哪一位?”
“是房陵郡公家的三娘子,月圭。”云弥答了,又有些惴惴。
她一般不配合她不愿配合的暧昧,可她想如何调情,都是自由的,他从没有无视过。
他明显不认识月圭,所以只是温和望着她,没有说话。她赶紧补充:“她同楚王议亲了,或许殿下有印象。”
“希得提过。但我不知名字。”他答,“就像我认得你许久,也不知你的小字。”
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值得他反反复复咀嚼挑衅。分明他知道之后,也从没叫过一句听檐。
“我……我认识殿下许久,也不知……不知……”云弥费劲地想,她不知道什么?他的字是虽迩,取意“道虽迩,不行不至”,寄望永远审慎而谦卑,是幼时太师所赠。
他抬高目光瞅她,一脸“你说啊”。
她嘿嘿笑过,讨好道:“不知殿下今日暮食用了什么。”
他伸手往她发际敲,快要落下时,就变得极轻:“无赖。”
她今日又梳垂鬟分肖髻。青丝分股,两道弯鬟交错于发顶,一侧收束发髾,延长落入颈下。未出阁的少女常用,是很清丽、很娴静的发式,她一向偏爱此类。
不过还差一样。
李承弈也不明说:“我好像送过一支玛瑙钗。”
云弥立刻懂了,乜他一眼,端正坐好:“是好看,玛瑙色泽明亮,钗身也纤细。但是呢,我总不能天天戴吧,会看腻烦的。”
她低头抓了一本奏折起来,煞有其事翻开:“恐欲善之志不及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日……此人担心你脾气不如以前好呢。”
他拿手指抵一下鼻尖:“我没有回他的劝谏奏疏。这就来影射了。”
云弥疑惑:“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