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内常侍张宪则退出后,沈淙当即请求辞去,赵劼不止全不理会,还自去了后殿,倒也为时不久,回来时换了身常服。也不知是否是向他昭示‘躬行节俭’之意,那身淡黄?袍已有几分发旧,倒与他身上布襦所差无几,只是不似他浑身尽是尘土泥点,心中不由轻轻一哂。
又见皇帝于那小宦者附耳说得几语,那小宦者便即欠身退去。刚又想将告辞的话说出,不防皇帝不明何意地笑了一声,指着御案上书函道,“可都看过了?”。
沈淙低声回,“不曾,只是拆展开那三封。”。
“朕此回旧策再出,本还想着今岁的新科之士能给朕献出什么良策,却不想竟是将八年前的策文再摆在了朕案上。”
“小民惶恐之至,还请圣上治罪。”
赵劼忽而一笑,问他,“你可知这四百二十七道策对,朕反覆看过多少遍么?”。
四百二十七道,竟是有这般多么?心中计算下来,却也差不多。他自十二岁拜师以来,先生每月布置的课艺,少则三四道,多则七八道。三年之后,因家中贫窘交迫实在无以为继,他不得已承理漕运转从了商事,与先生长久对峙后达成约定,每月都须得亲试策文两道,其中朔日试时务策,望日试经义策。至今未曾中断。
他只当先生是考问他学问见识,却不想竟是如此——
他与皇帝未曾见过面,却已通信相与这般久了,哪怕只是粗略算算,也有十二年之久了——
他还微微出着神,就听皇帝又道,“朕一直想着见到你时,我们或如故友一见如旧,或如知己相得甚欢,或如莫逆心照神交,却为何是这样?”。
沈淙一时竟不知以何相对,唯有一句“小民惶恐”。
“沈泽川!”沈淙为这声低喝吓得一顿,“你抬起头来看着朕”。
“朕就这般面目丑憎,你就连看着朕说话都不敢?”
圣明毕竟难违,沈淙只得微微抬首,却还将双目垂着。
赵劼几乎为他气笑,“抬目”。
沈淙迫于无奈只得将双目往上一抬,才能将眼前这人容貌看清,同为一母所生,皇帝与岐王五官颇为相似,只却岐王神容萧洒,任情恣意;皇帝则气骨峭峻,轩昂威重。
赵劼见人径自望着他出神,神情竟是近乎执拗地认真,不觉轻轻一笑,问,“如何?”。
“一身精神,具乎双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某观陛下眼色清莹,顾盼不斜;容貌澄彻,峭峻威重。轩昂远视,则犹朗日升临;巍然近观,则如明月投怀。”最后下了断论,“定于一尊,贵比天子。”。
若这话由他人说出,那定是谀词,毋庸置疑。
可此人却是沈泽川,那便是直语,不容置疑。
对他这天子略无敬惧畏忌之意的,除去曾经的致中与阿诸以外,只怕也只有此人了。
赵劼想着不觉一笑,亦甚为慎重其事道,“朕也观沈卿‘姿容贵整,罗纹满身,胸有秀骨,配以妙神,即便不列鼎甲,也当拜相封侯。’”。
沈淙也不管皇帝是否是有意将‘鼎甲’与‘拜相’倒置过来,只是奇道,“陛下竟也观相书?”。
“幼时偶然得了一本,只看得其中几句,就为娘娘‘查抄’走了,还将进书的小内侍杖断了腿——”“你以后能讲给朕听么?”
不知是否是恍惚之中生出的错觉,沈淙竟在皇帝迥然熠亮如朗日照临的眸眼至深处,捕捉得一点不同寻常的异常情绪,他努力分辨良久,才道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孤独与寂落,便如他一样。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恤的心理,他几乎就要不假思索应承下来,却又生生止住了口。
定是他看错了,皇帝怎会孤独,也绝非澄彻之人,相术也不定就准确,说不定只是擅藏而已。若非如此,又当如何解释垢墇之事,甚或阿妩之事呢?这样的君,他敢奉么?这样的友,他敢交么?
“陛下也想小民的腿为杖断么?”。
“不会”赵劼语气坚定,“朕如今能做得自己的主了”
这方话音将落,殿外内侍已道,“皇后到!”。
(二)
“皇后到”
这三字于沈淙而言,不啻于一声惊雷,他将双目瞬地低垂下去,想着那句“再若相见,你是朝中公卿,而我,便是一国之母了。那时我再问话,九郎还会缄默以对么?”。
无力的眩晕感又再袭上身来,他竭力稳住身形方不至于太过失态,望着拖曳在地的红罗长裙深深地吐纳几息,无力闭目正要依礼叩拜下去时,只听一道温蔼却又陌生的清婉声色,“你便是沈家九郎吧?”。
“我,是。”
沈淙不由抬目望去,对上的是与那声色相称的婉嫕玉容,又觉太过失礼忙地垂下目去,就要俯身叩拜下去,“小民沈淙——”。却为皇后身边女官扶起,又闻皇后柔婉玉音,“一家人不必拘礼”。
沈淙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