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一碗冷水面需要一文钱, 好在配送的腌菜免费吃;
旅店的大通铺是很便宜的,但要是单独开一间上房的话就要二十五文了,不过好在他只需要住两天, 稍微挤一挤, 也不是挤不出这些钱——更何况还有从冷水面摊子上塞了半肚子的腌菜, 足够省下一天的饭钱了;
大头在于购买竹纸笔墨的钱,自古以来任何和知识文化有关的东西都不是寻常贫民能够随意触及的,许多人家的孩童一直到蒙学结束才有机会摆脱沙盘树枝拥有最为粗陋的纸笔。
掏光了身上几乎所有的钱财,买到了三刀质地中等的纸笺, 还厚颜向店家乞不用的笔, 最后被那名不耐烦的店家驱赶着推出了门, 一支快坏了的秃笔砸在他身上。
“咄咄咄,快走吧快走吧,别在店里碍我的生意了, 一个瞎子,买纸笔做什么?还不如改换一下你这身行头去骗点钱。”
被驱逐出门的男人沉默着,没有生气也没有扭头就走,他侧耳循着方才的声音听了听, 蹲下在地上摸索了一番, 把那支笔握在手心,熟练地一捋笔尖零落的毛,心里就对这支笔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笔管圆润,触手滑腻, 锋毫细腻,根根笔直, 弹性丰富, 尽管已经是一支秃毛笔, 但也能分辨出它绝对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精心之作。
“秃毛笔配落魄人,正是恰到好处。”
店老板听见那个瘦削狼狈的瞎乞丐仿佛说了一句什么话,狐疑着去听的时候,对方已经抱着那一叠纸张和笔,缓慢地顺着街道墙根走了。
和他脏兮兮的狼狈外表不同,他的背影挺拔如松竹翠柏,店老板迎来送往这么多读书人,有这样风度气质的人无一不是出身名门腹有诗书的郎君,怎么今日随便见着个乞丐就有这种气态了?
真是奇哉怪也。
被感叹了一番的瞎子用竹杖点着凹凸不平的地面,缓缓走回落脚的客栈,吩咐他无事不要打扰,便紧闭上门户,竟是要闭关修炼的架势了。
尽管是京城,但这种小客栈的设施也不过是一般,几步就能走尽的屋子,墙壁黑沉沉泛着多年未清理的油光,干巴巴的被子耷拉在床上,有飞虫跳蚤隐匿期间,窗户和窗框合不齐楚,被晚间的风一吹,便发出轻微的哐哐声,不响,但有些闹人。
除此之外,这间屋子就只有一张四方的木桌合两条长凳了,男人弯腰擦了擦桌面,将买来的纸笔放在桌上,还有向小二讨来的一只充当砚台的破陶碗——
这样简陋到可怜的几件东西,就是谢饮玉现在拥有的全部了。
屋外月光平等地洒向大地,屋内黑沉沉一片,失去双目后唯一的好处似乎就是不用再耗费夜间照明的灯盏,谢琢运笔如飞,明明是双目失明的状态,字句落在纸面上的痕迹却比流水倾泻更为流畅。
似乎他笔下的所有东西,都已经被他咀嚼诵念过无数遍,记忆深刻到不需要思索便能流淌而出。
他用左手点着纸面,确保纸张不会歪斜,脸上神色沉静,在底层世俗漂泊的两年丝毫没有让他放下执念,不如说,反而将他骨头里那一把滔天的火焰给燃烧得更为猛烈了。
“承平二十六年秋,天大旱,渭南十五州颗粒无收,漠北边境粮草十不存一,上使戍北军尽取民用,常平、天丰二仓皆空,北蛮南下劫掠,为定州军所阻,战局焦灼,定州连发塘报十道入京告急……”
“漠北大饥,人相食,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兵火过处,丈夫死绝,妻子离散。”
“承平二十七春,北蛮困定,定州大将军赵央率军列阵,死战不降;定州大将军赵检护城中百姓出逃,死战不降;定州大将军赵极以身犯险,阻断北蛮追击后路,死战不降,为北蛮戮尸枭首。”
“北蛮掘尸坑丈余深,坑杀夏军,火烧绵延,赤地千里,此后数年,不为牧者驻。”
“定州大将军赵无缺固守城门数年,粮草渐缺,掘草木、净土果腹,地力贫瘠,烹军马为食,后有伤者请死以活众,众谎称之为马肉,分而食之,至守军渐稀,百姓无以活,易子而食者众,城内哭声震天,赵无缺献城请降。”
“北蛮南下,连克儋、平、余三州,每下一州,必行屠城之举,烹煮民众为乐,中衢大道血深数寸,尸积成山,哀痛之声摄耳惊魂,城中四下火起,赤光响应如雷电,哀顾断续,惨不可闻,夜鸦昼飞,竞取尸食,见人不避,目赤如鬼,甚者,有撕咬尸首吞吐取乐之行。”
“此战绵延数千里,渐成对峙之势,北蛮据江山半壁,大夏颓靡,竟呈亡国灭种之象……”
柔软的笔尖摩挲着纸面,发出春蚕食叶般柔和的沙沙声,要将这些苦痛的哀恸、血腥沉冷泛着生铁气味的仇恨,全部付诸沉默的笔端,在这样宁静的夜里,代替那些含冤死去的厉鬼们,倾吐出令人毛发悚立的哭嚎咆哮。
泛黄的纸面上覆满了文字,而后被吹干推到床上,等到夜色将尽,不大的床铺上已经满是墨迹淋漓的纸页,一张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