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通判府的大门,香荠带上兜帽,遮住了陡然变换的表情。
她迅速地拭去满脸的泪水,背后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张道全那炽烈的目光,让她差点以为自己这次要赌输了,真的要献身于此人!
幸好当年那个敢仗义执言的微末小官,如今虽大有不同,内里却仍是个端方君子。
陈子安的冤情,加上张道全对她的愧疚,足以让这桩事有个应得的结果。
昔日张道全眼睁睁看着她被拖走,脸上除了愧疚悲愤外,还掺杂着许多别的情愫。她在百花楼待了那么些时日,何尝不懂男女情爱?那一日他神情中的愤怒与不舍,早已逾越了两人之间的藩篱。
对不起了,张大人。
香荠心里默默道。
仅仅这一点朦胧的愧疚与情爱,便让她拿来偿还另一人的恩情吧。
月亮早已高高升起,挂在了树梢。
香荠终于赶回了碧云院。
床榻内侧,陈子盛睡得正酣,香荠放心了些,悄无声息地脱去外袍,躺在了外侧,却不知为何,怎么也睡不着。
她看着窗外皎洁的月亮,不由得想起了陈子安苍白如纸的面容来。
还不知道二少爷的腿怎么样了,既睡不着,不如去看看二少爷吧。
就一眼,只远远看上一眼就好。
她看了一眼熟睡的陈子盛,咬咬牙再次坐起。
松风院。
腿上断断续续的疼痛传来,一下比一下锥心,陈子安忍着疼,想起来倒杯热茶,却不愿惊动旁人。
姨娘为她守了几个大夜,已在厢房歇下,昌荣等人的眼睛也早就是一片乌青。
今日值夜的是望轩,已在他的床榻旁趴着睡着了。
陈子安有些心疼看着这个孩子,还那么小的人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多睡一会儿。
不过是喝口水罢了,他自己一人也可以。
他撑着手臂,勉力坐起身来,可当他试图移动下肢时,右腿却如同被冰封的湖面,丝毫无一丝波澜。
他又一次意识到那个残酷的事实——他的右腿已废了,他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移动了。
那茶盏就在他的一臂之外的地方,可却似千里之外。
“哈!哈!”
陈子安无声地笑出了声来,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疼痛像一条冰冷的蛇,紧紧缠绕在他的右腿上,一口口地噬咬,吞噬他所有的希望和欢愉。
他望向窗外,夜色正浓,月光如水洒满庭院,银杏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自是一片良辰美景。
府中的布置喜事的红绸许多还未曾摘下,可如今他这个“新郎官”,却成了一个连倒水都不能的废人!
半个月前,他还在登鹊楼前挥洒文墨,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夺得比试的魁首——而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如今却只能困于病榻之上。
朝廷不需要一个残废做官,他的青云梦,终究成了一纸空谈!
他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就此沉沦,必须振作起来,可心中的苦涩如同寒冰,冷得让他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艰难闭上眼,用力地不断捶打自己的右腿。可除了那断口处依旧传来撕心裂肺的疼,右腿下侧已经毫无知觉。
若是从此真的成了一个废人,他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二少爷!”
香荠刚到松风院,便看到了此番景象。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去抱住痛苦的陈子安:“别!别这样!”
她用尽全力抱住自己的少年,只有单纯的慰藉,不夹杂任何世俗的**。
陈子安没有挣扎。
他抓住了她的衣衫,眼眶中不知何时已经浸满了泪,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中,最后只能在她的怀里呜咽出声:“香荠,怎么明明我的腿已经断了,却还是这么疼——”
“没事的没事的,少爷,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奴婢还在,我们都还在——”
一旁的望轩迷迷糊糊醒来,却听到香荠抱着他们家少爷,立刻吓得瞌睡都没了。
“香荠姐姐,不如,还是我、我来吧!”
陈子安的身子又战栗了起来,像只无助的小兽。
香荠没有回应望轩,只是加倍疼惜地抱住了陈子安,语无论错地安慰道:“二少爷,就算是不能走路,不能科举了。您至少、至少还可以写戏本子!您写的出《金兰缘》那样的好本子,一定可以像关大卿那样,成为一代戏曲大家——”
香荠所有的心思都在陈子安上头,又哪里注意到,一旁的望轩脸色陡然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