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一袭黑衣的少年,还是答应下眼前神情突然变为轻快的老者恳求。
倒也不是因为什么瞧之不起,而是这世上种种事,说到底来,也只不过是有些人能饶恕自己所以为的罪过,有人则是打算将这等罪过背到寿尽身死,纵使旁人费尽心思苦苦劝慰,不愿走出这条断头路的,仍旧自囚于其中。
虽是云仲有心相劝,但念及这些年月以来的种种事,不知为何就将要到嘴边的无用话语咽将下去,到头来不过微微点头,答应孙掌柜这番话。
不管是由那座小镇去往青柴的路上,还是当初武陵坡之上潺潺血水,于云仲而言,好像皆是一座座断头路,生阻塞住少年心性脚步,使得原本理所应当的少年意气,尽数变为似是暮气一般的念头,挥之不去,驱之不能。
“这样便好,如此老朽也能放下心来,做个很是纯粹的郎中,也不需去耽误徒儿日后医术,也不需去在意人世间更多艰难困苦,人家患病之人寻上门来的时节,老夫便是尽心竭力替人家医治,若是真有一日老迈到连药材都模样滋味都瞧不出闻不见,那就安心找个地界,等着森罗殿当中的无常判官给咱定个罪状,安然赴死。”
孙掌柜眼见得便是放下了心头事,端的是眉开眼笑,顺带连面皮上纹路都舒展开来许多,瞧着眼前一身黑的云仲,笑死得眉眼都很是畅快。
“孙掌柜没什么罪过,”云仲神情也是淡然,些许笑意流露,抬头温言细语开口,“有无罪过,一来是依本身或是旁人所见,觉得旁人或者自己此事做得如何,再或者便是依照法度定罪,二来却是论要同谁人比,当初那事,是孙掌柜做得不地道,可这么多年头下来兢兢业业,尽己之力,于在下看来,早已经是弥补了大半,起码照我看来,整座宣化城内外百姓,从无因银钱匮乏看不起病症,仅凭这点,足够抵过罪状。”
话音落地,孙掌柜神色微微变动,可很快又是归于原本神情,笑了两声。
“难为少侠还要劝慰老朽,行医多年,无论如何自谦,都觉得还算对得起这些位闻名而来的百姓,起码虽有不曾保下性命的病患,但说到底也是尽心竭力,并无丁点愧对。”
“但那位当初死在药寮不远处的人,我又怎好去说问心无愧四字,又怎好腆着一张脸,说自己从来就不曾对不起自个儿郎中这个名头,罪过便是罪过,善事便是善事,愧对亏欠人家的,又能如何去还,何况已然身死近乎甲子年月。”
云仲张了张嘴,突然觉得似乎自己真是有些不会劝人,于是又是悻悻低下头去,长叹一声。
“在下记得药铺门前曾有条黄犬,此番出外,老掌柜没一块带出城来?”
“那老狗早已无多少日子可活,跟随老夫近乎二十载,也该到寿终正寝的岁数了,既是外出,何苦又要折腾,倒不如留在城中,替老夫守着那家已然闭门的药铺,风烛残年,权止于此,也算不曾枉费。”
刹那之间,云仲突觉错愕,好像老者口中所说的黄犬,并非是黄犬,而是指已然无多少寿数的自己,于是又是沉默下来,再难接话。孙掌柜平日的性情便是骂架功夫奇好,尤其滔滔不绝,噎人本事最长,如今虽是不曾骂起,可仍旧是叫少年无从开口。
待到云仲两人走回车帐之中的时节,那位时常被叫做小铜球的孩童方才醒转,但也并未在意其他,而是自行走下车帐,朝周遭朱红古木望去,走到树根地界,轻手轻脚剥出几枚枯死树皮,搁在掌心中起劲打量,却是眉头蹙起,许久也认不得这等躯体鲜红似血的古木,究竟是何种。韦沪舟最是闲暇,一路上都不曾远离车帐,眼下却是走到棵树前,马步压稳,将双拳猛然砸到树干之中,叶片扑簌簌落地,震得周遭风声响。
车帐之中的乔兰汀兰瞧见黑衣少年回返,面露喜色,但两两对望过一眼,到头来也未开口,抿紧唇齿,静静望向车帐之外的云仲,却是惹得孙掌柜频频挑眉,大抵也是揣测出两人心思,摇头笑笑,不去点破。
未曾停留过久,云仲起身离去,前去山巅找寻许久未归黄龙。
搁在以往,黄龙断然不会擅自离去,原本就是养精蓄锐,一路上都少有化为本形的时节,却不知为何今日临到山巅时自行离去,当然是惹得云仲狐疑,于是当下也闭口不提方才孙掌柜交代事,而是步步走山,四下观瞧,意图找寻着黄龙身形。
可赤土不知多少里,山峦遍布,绵延开去,更是有无数走势怪诞孤桀错落岩崖,欲要找寻一尾黄龙,谈何容易,饶是云仲目力相当高明,眼下亦是难以瞧个分明,只觉眼花缭乱,周遭景致愈是荒凉诡奇,且有赤沙浮动,飘飘摆摆,欲迷人眼。
断崖地界,有长风过崖。
云仲费去浑身力道,才是走到这处最高的断崖处,浑身已是见汗。当初跑山时节虽是劳累,可眼下旧伤未愈,再加之周遭狂风作祟,故而着实是一步一重关,耗费近乎一整时辰,才缓缓走到断崖处,拭去汗水极目远眺。
断崖对岸,依旧是一处断崖,崖下有尾黄龙,觉察到云仲目光,回头望过一眼,浑身层鳞剥落,血水当即淌出八九步远近。
而云仲分明瞧见,黄龙方才眼光,很是决绝,似乎并不愿自个儿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