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精明者,向来最擅察言观色,饶是旁人自个儿都不知不晓,亦是能由打顶细微的地界瞧出种种端倪来,且往往并不容易出甚差错,大抵是将那人此刻所念揣测琢磨出个五成,才算是长于算计的精明人。尤其那些位身在市井当中并无真才实学,却是撑起卦幡招摇撞骗少有被人事后算账上门的先生道人,最是精熟此道,仅是凭闲扯几言,便多半能将此人种种猜出个大概来,倒是与奇门遁甲卜算这等本事并无半点干系,而是只凭来人心性家境,衣衫行头或是面皮气色,生生猜个八九不离十,说来不过是信口胡诌,但能耐亦不在小。
市井讨温饱的假道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步步如履薄冰的修行人,倘若在这修行人前头再添得个钓鱼郎三字,来历莫测,各路仙家闻之齐来,如此境地,颜贾清自然更是精明。
距南公山尚有一两日路途时节,身后车帐当中静养的云仲,突然是言语稀疏下来,一日之间往往说不过两句简短言语,其余时日,多半是闭目合眼,两三时辰丁点也无动静,至多不过是拿起膝前那柄剑,而后又缓缓搁回远处,将越发冷清单薄的眉眼望向别处,譬如帘外车辕由泥泞处过,留得两趟印痕,空山雨歇,沃土腥鲜气,山间过路风向来是不解人意,不为天子止,不理文人念,欢实雀跃,浩浩荡荡闯过连绵山弯。
尚有半日路途时,化为汉子模样的颜贾清终究是憋不住话语,趁歇息时节将马儿栓到青石官道旁的拴马桩上头,瞧着失神少年走下车帐,深深吸过口气,而后神情玩味,将身上破烂衣裳褪去,只留身短褐,擦去脑门热汗笑道,“天景一日热过一日,再这般下去,再过个两三日,身上重袄厚褂便要穿不住喽,你小子原本好穿素色白衣,而今却是穿起这身黑衣,本就面皮惨白,不似翩翩公子,却似无常,倒是不如换得身薄些的白衣,总要顺眼很多。”
“原本穿得起,眼下穿不起。”云仲回神,却仅仅是淡然一笑应之,旋即又是向远处张望,见燕子低飞,蛇虫过道,没来由心头舒缓些,于是几日来头一回多说过两句,“上次离山的光景,还未见这般小的乳燕,两载时日说来也长,说来也短,可惜于这其中并未一路行进,而是大多时日萎靡不前,无论修行还是心思,都是未必干净到哪去,眼下终究是要见山门,惭愧惭愧。”
胡须奇杂乱的汉子,递给那头毛色亦是杂乱的马匹两把干透柴草,后者难得不曾冲颜贾清甩起面皮,而是安然嚼过几口,旋即自行前去近处山溪饮水。说来古怪,颜贾清改容换貌的能耐本就极高,倘若是拿去肩头上黄绳化为的物件,纵使是云仲也难窥探出得丁点踪迹,饶是以往看来这颜贾清怕是做过许多亏心事,外出时节只得将原本面皮隐去,实在算不得什么高手做派,少年也是认了颜贾清这等易容功夫,确实高深。但偏偏无论颜贾清将面皮改换成何等模
样,且由打别处特地找来身破烂衣衫,那头夯货亦是能一眼瞧出此人乃是颜贾清,时常便要抬起蹄来,冲后者面皮踢去。
“穿不起,这话说得新鲜,可又很是没意思。”汉子使鼻翼哼哼两声,相当不屑,将肩头黄绳递到少年手上,黄绳自行攀到云仲手腕处,瞧来很是慵懒,并无太多动静。即便是颜贾清闭口不言,云仲也大抵能揣测出当日身在那山神庙中时节,前者恐怕是耗费许多力气,才勉强摆脱那位分明临近五境的老者,虽知晓颜贾清神通手段诡妙难测,不过想来也是于刀尖热油之上勉强脱身,更何况先前本就替自个儿担起那座初窥门径所立的大阵,如今即便黄龙时常依附少年自身,看来也是并未缓过劲来。
颜贾清思量一阵,竟又是将后半句话强行咽回肚里,咧嘴笑笑,“这等话才一出口,我便能猜着其中的意思,不过此事本就应当是吴霜操心,我又何苦去替他耗费口舌,待到上南公后,师徒二人闲聊一阵,总比起我这等说话不好听的人插足合适许多。”
“只说一句,很多人其实也穿不起那身白衣,嘴上仁义道德警世恒言,实则却是明面一套背地一套,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脏事,可到头来那身锦缎衣衫不还是穿得牢固至极,使烫油浇灌几回都未必扒下身来,你小子还没到取表字的年岁,就成天想着将自个儿甩到泥塘以里,实在很是有些糊涂,说难听些,全然便是愚痴二字加身。”颜贾清此番出言,相当直白,不曾给眼前少年留得半分面皮,可后者竟是神情淡然点点头,“的确是愚不可及,说得确实在理。”
如此一来,就算颜贾清难得想借少年犹豫时节,再损两句,当即也是无处下口,撇嘴咳嗽两声,旋即将话锋错开,“人总是近乡情怯,更何况你这等年纪的小子,明面上淡然得紧,可实则心气却不见得低微,谁人没想过上苍日月皆为我转,乾坤太虚任我取之,嘴上说是什么命由天定尽人事则好,实则却巴不得自个儿便是那位天下地下独一号人物,外出南公山两载,修为停滞不前,且此番又遇厄难,毁去丹田,又怎能心甘情愿铩羽而归。”
“乡间汇考,只取得个丁末,又怎好厚着脸皮去见自家先生。”
云仲沉沉叹过口气,坦然望向一旁举止不端,正将两指伸入鞋履当中的汉子,很是钦佩笑道,“颜先生果真是颜先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