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真是人中龙凤,何必要去借世间风云,自生风云,才可称是真丈夫。”李居安也当真不愧是城府深厚,神色只慌乱区区一息,便重归平静,从腰间摘下折扇,往面颊处扇扇清风,淡然笑道。
道人闭口不言,可身后柳倾却是踏出一步,从容行过一礼,“公子此话不假,但既然是能迈入舍得楼的世家子嗣,便定能知晓这家主的位子,何止重逾山岳,人中龙凤也罢,差强人意也好,若无那张足够压过一族的座椅,凭一人手段,当真能再立下处世家?不需我直言,公子也能想明白。”
执荆棘横生枝条,总要难过握住枚已然削去刺棘的短棒,而借一族长久积攒下来的庇荫,更好乘凉,总会比外头烈阳滚地时,不借阴凉独行,走得更为长远。
李居安自然知晓这等浅显道理,莫说他如今并无那等本事,即便是有,不承李家福泽,另立门户,此事之难尚且要盖过登天一举,不由得面色微沉。
身为西郡大员兼如今李家家主李俞次子,李居安及冠前,从未在西郡露面,始终在颐章之外求学,乃至连自个儿生母,都是迈过总角之年,才得以相见,端的是声名不显,但长兄李怀安,却是始终居于西郡,随李俞见过数次官员更迭,虽然手段心性要差些,但见识却是并不比在外求学的李居安弱上半点,更兼文采大气,德行亦在上上品,因而越发令李居安心中阴沉。
一者,身为李家现家主的父亲,雪藏自己十余载,乃是要自己多趁少壮学些本事,再者不令旁人生疑,故而迟迟不露相,待到暮年已至时,借机将家主之位传下,无论是以他李居安的手段,还是以现家主的名分,旁人都难生出多少觊觎之心;其二者,将他抛到颐章之外,只是为自个儿那位异母兄长让路,也好借这十几载的功夫,令后者对整座李家乃至西郡上下的情势状况,都是了然于胸,日后坐稳家主的位子。
而时至如今,李居安都未曾想通,那位大腹便便却是心思奇细的父亲,究竟是欲立何人承继。
那道人与那书生,却是将寻常算卦时的无味话语皆尽省去,一针见血,刺得李居安眉头阵阵缩紧。
“那敢问兄台有何指点,”生得极瘦弱的李居安立身台阶之上,也不过堪堪与那身量颇高的书生平视,淡淡问出一句,“既然是欲要入楼,还需令在下诚服才是,不知可否指点一番化龙之术,在下也好同楼上的显贵公子,多美言几句。”
“好说。”书生笑意温和,“头前算得公子大兄,才学与德行,都是要比公子高出些许,不过要携领世家,靠得可并非只是学识声名,手段心性和城府如何,两者皆是断不可缺,如今公子城府如何,从方才只言片语,亦不难看出颇为厚实,何不多向外人彰显一番德行。”
“当不当得上家主,并不在于公子长处几许,而是在于短处如何,扬长补短,而后可为。”
听这番话时,李居安始终低头不语,折扇轻摇,唯有听闻最后一句扬长补短时,才缓缓抬起头来,神色难明,低声道了句,“兄台不该学卦。”
“公子不该看得过远。”
书生依旧和善,却是前行几步,与李居安擦肩而过,随后错开身形抬起手来,“还请公子前行。”
舍得楼立楼良久,头回有除却楼主与端茶侍女守门郎之外,非是世家子弟的外人入楼,只留门外道人与少年,霎时间错愕不已。
“贫道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师父解惑,”道人抹抹脖颈凉汗,指着自个儿鼻头,“原本说贫道才是算卦看相那位,为何此番却是那位孤身上楼?”
少年面皮略微抽动,半晌也不知应如何作答,再瞅瞅已然闭门的舍得楼,叹声道,“原本师兄便要借道长当做遮掩,可方才这番话对那公子说罢,似乎已然不需以道长为遮掩了,道长且自便就是。”
天景越发明朗,日上三竿的时节,街巷之中近乎无阴,流火落地,不少赤膊马夫与身着短褐的行路人,皆是额角止不住汗水滚落,可豆大汗珠砸到街面之上,近乎是瞬息之间便干涸下来;街上以水瓢倒水的杂役也是纷纷取过木桶,嘴上叫道水瓢净街消暑,来往行人常瞧脚底,湿衫不论,一瓢一瓢,往街上泼去清水。
云仲虽说早已入了二境,但如此碳火似的天阳之下,亦难抵滚滚热潮,便于近处寻过处酒肆,做到黑纱遮挡的阴凉地界,散散周身燥热。
“道长也要在此歇息一番?”少年尚未揣测着道人的心思,见后者也是讪笑着坐到对桌,将卦旗横在桌边,不由得挑眉问道。
“这天景难迈步呦,估摸着寻常百姓也无几个趁这等天景外出求卦的,即便我在此歇息半日,大概也错不开多少银两,倒不如索性歇息一阵,同小师父闲谈一阵。”道人面皮奇厚,浑然未曾在意少年古怪眼色,两指敲敲桌案,唤小二前来,上两壶酒水解暑。
西郡首府当中酒水,尤以褪月最为闻名,传闻是当初有文墨大家受贬来此,虽是郁郁不得志,但也只得在此落下根来,终日以酿酒行诗为乐,酿酒时节,无意间得来一瓮好酒,初入口时浓烈至极,可入喉后味却是极婉约。大家饮此酒醉后,夜里观月,将新月误当做佳人褪衣,温润如玉,故而赋褪月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