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两人连连叹息,称这先生的字虽然四平八稳,但落笔明显无别出心裁的路数,实在中庸至极,倒是可惜了这纳笔生宣。
周围人有些也能看出门道,纷纷赞成华清乔道权评点。难怪二人如是评判,就连荀元拓也是不明所以,急匆匆用眼神示意先生,后者却置之不理,书罢便将纳笔撂下,犹如老僧入定一般。荀元拓见过数次先生写字,运笔落纸极其富韵味,字瘦却无病态,仿佛矍铄老者,筋骨气势皆非旁人所能比。
今日怎得一反常态,行文如此怪异?荀元拓不解,正纳闷时候,周先生缓缓开口道,“元拓稍安勿躁,且先行将这张生宣置于显眼位置,而后再做理论。”
荀公子接过宣纸,赫然见纸上数行小字,将洛含烟一家当下际遇写得清清楚楚。篇末还有一行略大字迹:万望诸君帮扶一二。当下他便想通了七八分老师的用意,无奈对着东荫城街道布局的确不熟,只好委托摊主帮忙,先上道地递给摊主二两碎银,而后才这张宣纸转交给后者。大概荀家公子自己都不知道,在同周先生相处这段时日里,兴许是耳濡目染所致,朦胧间也懂得了些与人说话办事的浅显路数。再说搁在平常,一概有家丁仆从操持,哪里轮得到他费心,此刻虽说略显生疏,但已经破算不易了。
毕竟是一脉中的少公子,有些骄纵脾性,似乎在人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围观众人见周先生不再言语,皆尽散去,只剩华清和乔道权两人,心底算盘打个不停。要知道纳笔在文人圈中可是供不应求,需有相当门路才能如愿弄来这等金贵的毛笔,倘若能以公道价格收来,想必能在圈中赚足面子。再者,虽不晓得这先生是何来头,但单看这书法,恐怕腹中才学亦不会高太多;反观这位公子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这纳笔只怕也是出自这公子之手。若是能主动示好,说不准便可取代先生一职,到那时的好处可就并非一两根纳笔了,借此平步青云直入官场亦未可知。
于是二人一直未走,而是在茶摊处坐下,有意无意的与荀元拓攀谈。
晌午时候最是炎热,两位文士都是热得汗流浃背,恨不得将一身衣衫剥个干净,但又不愿错失这一宗机缘。
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燥热至极的二人还是未曾见到荀元拓有半分动心的意思,而此刻他二人的言语已然有些直白,不再秉持所谓礼数。
轻描淡写挡回那两个文人的相邀,荀元拓轻叹,一个多时辰以来,竟横竖无一人在那张简单告示边驻足良久,最多不过将内容大致一扫,便颇为不以为然的继续在大街上闲逛。
偶尔有两位停下瞅瞅,顺便瞥见笑意温和的周可法,却也只是摇摇头,嘀咕一声便去往别处。
周先生端坐如常,可听得荀元拓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讲说是这穷先生太过图财,以至于想出这等由头诓骗钱财。更有人说是哗众取宠,若这户人家真是如此,为何不亲自前来求助,定是编造出一桩凄惨事,博得众人另眼相看。
街上熙熙攘攘,竟无一人觉得此事可信。
“时辰不早了。”周可法看看天色,用手帕将鬓角汗水拭净,叹息出言,“看来要想见到升平盛世,起码不是几年的事。”
说完便将脚边放置的斗笠弯腰捡起,稳稳置于桌上。斗笠甚是破旧,撂在桌中分外显眼,若是旁人恐怕掌柜的已然同他呛起声来,不过先前荀公子递的二两银子,咬起来的确软硬适中。
于是摊主便不再管束,任由这古怪先生胡来,一顶破斗笠罢了,难不成还能引来上百行人,将他这茶摊掀翻不成?
摊主可没想到,千算万算,反倒当真算对了一回。
华清乔道权两人早就等得不耐烦,心说这公子怎的如此不爽利,事成与否需得给个准话。如是拖延下去,不过是平白浪费功夫,在此忍暑受热,二人耐性亦磨得一干二净,眼下确实是起了撂挑子回家的心思。
刚想拜别荀元拓径自回府,站起身来,随即便发觉周可法又抄起那根金贵纳笔,在斗笠上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顿时心疼得两人捶胸顿足,恨不得将那柄纳笔从这位穷先生手里抢来。
要知道斗笠乃是竹篾编织而成,甚不平整,休说是新制斗笠仍带有些许竹丝毛刺,以毛笔书写定能将兔毫扯断夹弯。
而眼前这斗笠的品相称得上是惨不忍睹,仅断裂老损处便有八九点,笔锋触及时,清晰可见那笔端兔毫根根抽出,令二人痛心不已。
“老先生难道不晓得这笔的来历?如此行书必将使得这纳笔品相尽毁,怎能这般暴殄天物!”华清实在压制不住火气,哪还顾不上礼数,朝那不识货的先生叫道。
“华清且慢。”一只手拦阻住暴怒的华清,后者顺手看去,却见好友乔道权一脸惊骇。“你瞧瞧这字再恼不迟。”
华清一愣,随后定睛看去。
只见那顶破损斗笠之上已有两行大小合宜的字,端的是高山流水气势磅礴,收笔之处极有分寸,且无论中锋侧锋处的落笔都极恰到好处,虽矫若龙凤,却不失大气古朴。
这字若是让外行瞧见叫好,未必就是一等一的好字,可若是让内行瞧不出半点瑕疵,那便当真是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