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醒来后,没有奶水。
姥娘抓来她家的老母鸡。一只鸡下锅,香气四溢。我叔叔、姑姑和我大哥围着大锅,口水流了一地,我奶奶举着烧火棍赶都赶不走。我娘看着他们那个馋样,哭笑不得。
我奶奶给我娘连汤加肉盛一碗,我娘给这个夹一块,给那个尝一口,最后只能喝几口汤了。营养跟不上,我娘的奶水还是不足。姐姐是早产儿,又亏了嘴,身子特别弱,发育迟缓,半岁时甚至连头都直不来。
我奶奶担心我姐哪一天一口气上不来,死在被窝里发现不了,常常到东厢房转悠一圈,试试我姐的鼻息。
“小妮不硬邦,早晚是个坑人鬼。”我奶奶经验十足地断言。
我娘听了嘴上不敢吭声,心里十分不服气。
“小妮可不是坑人鬼,俺是小天使!”
我娘逗着我姐,我姐像听懂了一样,裂开小嘴笑一笑,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我娘赶紧拿出帕子给我姐攃口水,刚攃完,口水又流下来。
我娘嗔怪道:“小妮嘴里有条河,擦呀擦呀擦不迭。”我姐小手抓住手帕,我娘拽一拽,我姐笑一笑。
手帕成了我姐的玩具,娘两个玩了好久。
姐姐从出生一直放在床上,饿了抱起来喂口奶,换上尿片,又被放在床上。六个月都没出过东厢房的门,村里人根本没见过我姐长什么样。
六个月的姐姐头发稀稀疏疏,黄白的小脸,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
我娘从早晨睁开眼睛就开始忙碌,一直到深夜还在煤油灯下纳鞋底。
我娘根本没有时间照顾我姐。
我爹活下来后,奶奶就一个接着一个地生,总共生了十三个,活下来七个,五男两女,我有四个叔叔,两个姑姑,最小的叔叔比我大哥还小一岁。我奶奶常说:“奶奶个X的,一辈子拿着屎当酱抹。”
一大家子总共十三口人都等着要吃要穿。吃饭个个像饿狼,争鞋抢袜个个像强盗。
我奶奶和我娘可苦了,鸡刚叫就起来推碾子、摊煎饼。鏊子上的煎饼不等揭下来,已经被人抢走了,摊半天,盖帘上还不见剩下几张,气得我奶奶拿着烧火棍追着叔叔们打,叔叔们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奶奶更没有时间照顾我姐。
小孩子不会走就在床上躺着,会爬了就随地爬。常常是大的背着小的,半大的抱不动就嘟噜着,像小猫叼着个大老鼠,不定哪会儿就一起摔在地上,好在那时候的地面不像现在,到处是水泥、地砖铺成,摔地上不疼,爬起来也不哭。除了吃饭时能见到大人的面,其他时间别想见到。
小孩子渴了、饿了、拉了、尿了,根本没人理。有时候小孩子的游戏是用尿活泥巴玩,屎粑粑抹得满身满脸都是。
我姐姐长到六个月,到了该会坐的时候,因为天冷,用被子裹着,半躺在床上,两只小胳膊在外面摇一摇,小脑袋转一转,两只大眼忽闪一下,饿了渴了,猫似的啊啊两声证明她还活着。
冬天的夜晚特别冷,怕灯光影响我姐睡觉,我娘用布巾把姐姐的脸盖上,等我娘在灯下纳了一会子鞋底,打开盖在姐姐脸上的布巾看一看,姐姐会对我娘笑一笑,然后再盖上。几次三番,姐姐就睡着了。
我娘常常想:小妮乖得出奇,人家的孩子整天哭嚎,小妮闹不出一点动静,是不是心疼娘啊!是不是看娘太忙了,舍不得让娘为难?
我娘在我姐小手上吧唧一口,继续忙着手中的活计。
朱淑勤的娘来找我娘借鞋样子,逗一逗我姐,对我娘说:“淑贞真乖!淑勤闹腾得我晚上睡不好。孩子们再大点得让淑勤多和淑贞一块儿玩,让淑勤学得乖点。”
“一个孩子一个样,哪是学的唉。”我娘笑着说。
“怎么不能学,跟着宰相学做官,跟着农夫学种田,跟着屠夫学杀猪,跟着小妮当乖乖。”淑勤姐的娘无比认真地说。
我娘笑得眼泪快出来了:“真服了你了。我还求之不得呢,我小妮有了伴了。”
转眼到了一九五六年春天,我姐乖乖地在床上一直躺到八个月。
八个多月,除了户籍室里记录着我姐的名字__朱叔贞,人们几乎忘了还有这个人。
突然有一天,我娘发现不对头了。掀开盖在姐姐脸上的布巾,发现哟姐脸发红发紫。我娘伸手一摸,好烫!很像二哥走之前最后两天的样子。我娘一下子慌了,惊慌失措地跑到奶奶屋门前喊道:“娘……”
“怎么了?”
“淑贞快不行了!”
“大晚上的……放腋下捂一捂……”奶奶躺床上,一边搂着我小叔叔,另一边搂着我小姑姑,爷爷睡另一头,搂着四叔。床上挤得连翻身都不方便,奶奶连头也没抬,迷迷糊糊应付几句,就又睡着了。
我娘把姐姐捂在腋下,她知道这样根本不管用。上次二哥生病,捂得头发都湿答答的了,还不是越来越重。想到这里,我娘也不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