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临安乍暖还寒。空气里头还有冷意,来往的行人有的毛领子都还没摘下,路上遇见熟客寒暄几句,吐出的哈气在嘴边形成一团小小的白雾,怕冷的人家屋子里的木炭“噼啪”作响,不过陌上的柳枝已然吐出第一枝芽,远看深棕色的土地上,星星点点,绿意幽幽,细微之处已然昭示着万物复苏的迹象,真可谓“春嫩不惧寒”。
城北宋成公的府邸因为冬日炭火不断,暖气蒸腾,早早便显了春色。四下长长短短的枝丫末端坠着大小不一的花骨朵,褐色的萼片包裹了大半花瓣,只有最前端透露着一点点浅粉色,好像被裹进被子中的新生婴儿露出的一截粉嫩嫩的小脚;槐树叶子三三两两长出来,正午阳光打下,已然可以投下一片阴影,一墙之隔,府内与府外竟好似两个季节,以至于宋公府的丫鬟婆子出去办事,都要再多加一层衣服。
此宅邸的主人——宋成公宋崇,可是赫赫有名临安宋氏的现任家主。
临安宋氏,以讲经起家,门人弟子遍布南国,天下学经之人,只可能师出临安宋氏而未有成就,不可能有人有所成就而未听过宋氏讲学。其实若真要论起临安宋氏的发家史,最早要追溯到宋崇祖父一辈。宋崇的祖父是开元时期的名臣,幼时便随着南圣祖征战,深受信任。开国后即被封为内阁首辅,不可谓不煊赫一时。最受宠的时候抱恙在家,圣上先后从太医院拨了几十名太医轮班照看,自己更是下朝后第一时间登门慰问。宋崇的祖父有此殊荣自是诚惶诚恐,处事愈发小心谨慎,却也不免事事被人紧盯。十几年的官场生涯让他看透了朝堂上的风波诡谲,自知朝堂上人心莫测,不测风云哪一天就不知道卷到自己身上,于是不到四十便上书乞骸骨。圣祖仁德,并未多加阻拦,又念及其辅弼之功,封了世袭的公位不说,又把自己在临安的一处行宫赐给了他。自那以后,宋氏便在临安传道受业,不再踏入官场半步。
学问到了宋崇,越做越精,不但宋崇本人精通经史子集,门下弟子各个都是出类拔萃,在一众世家子弟中颇负盛名。而宋氏家风到了宋崇这里,也未减分毫,宋崇本人出了名的谦虚和谨,处事圆滑让人半分毛病也抓不着。大家私下里都说,成公这个地位还能有如此品德操守,古今罕见。
宋崇一生所求不多,只一件事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说来也奇怪,他一共娶了三位夫人,前前后后算起来也有十几个孩子,可偏偏没有一胎是男孩。更巧的是,只与宋府一街之隔,宋氏世交温氏,其家主温仁远的一众孩子里,偏偏没有一个女孩,于是“宋家无男,温家无女”这样的玩笑话在坊间颇为流传。
若是单单宋崇一人,这生男生女他并不在意,可如今他做了宋家家主,理应为宋氏全族考量,若是百年过后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或是托付给了一个不当之人,自己百年后归西着实无法向地下的列祖列宗交代。虽然温仁远总在杯酒间打趣,让他招个上门女婿——这法子宋崇不是没想过,可女婿毕竟是外人,不能让他完全放心。不过这种事情,明显不是他着急就管用的,只能在焦虑中等待时机。好在去年仲夏时节,嫡夫人宋齐氏又有了身孕,宋崇按捺不住,私下找了几个大夫先生看过,都说是男孩,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可算是落地了,赶忙事无巨细的安排府内食物,并让一众仆人悉听宋夫人差遣,宋夫人原本膝下便有一女,深受宋崇喜爱,现下又怀了个儿子为他解决了夙夜担忧的事情,在府中的地位更非同一般。
这几日便是宋夫人的临产期,整个宋府洋溢着浓郁的喜悦,宋崇早早便吩咐下准备好接生事宜,一干丫鬟仆人这段时日也都轻手轻脚,谨慎万分,不敢出任何差错,若是一不小心惊了宋夫人的胎或是犯了什么忌讳,自己怕是要死到临头。宋家嫡长女宋颜虽也为母亲担心着,不过表面上她仍是一副平常模样,在学堂内认认真真地听先生教课。
位于城中的学堂,是临安内的几个世家合力力邀的当时极富盛名的大儒萧明。这萧明本已归隐深林,不问世事多年。其博闻强识,又为人正直清白,在他归隐初时请他做家臣的邀约络绎不绝,不过萧明一直态度坚定,拒不出山,故便不再有门人上访。他本是打算不再招惹任何朝廷上的是是非非,对于宋崇等人的请求颇有拒绝之意,然而耐不住几位家主亲自三顾茅庐,并且保证,绝不让学堂和政治有丁点的沾边,这才点头。
学堂的选址着实不错,是温侯的一个私人小宅,宅子不大,空地之处均种满了梨花,时值孟春,泱泱填了满园,有“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之境。坐在窗旁的宋颜觉身侧不时暗香浮动,心下甚是愉悦。
她右手握着狼毫毛笔,蘸过墨汁后一个“天”字的捺还未写到低,忽觉后背被东西砸了一下。宋颜握笔的手仍然分毫不差,眉头轻皱,却仍继续将最后一划收尾,轻轻将毛笔放在笔架上,才愤怒回头。
“你干什么?”宋颜一双滚圆的杏眼瞪着对面托腮笑的挑衅的少年。
左斜后方不远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临安陆氏的公子,陆央珏。
临安陆家,那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