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问香家境贫寒,垂髫之时便被卖于鸨母,因姝妍相貌惹鸨母怜惜,故严闺门,教礼法,鞠育她不啻亲生。然则鸨母命短,秦问香又被复卖于城中乐坊,成了城里有名的乐姬。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梢不知数,秦问香以卑贱之身周旋于权贵之间,挑挑拣拣始终未有满意者,可这位心高气傲的佳人最终还是由一顶小轿将她抬进了高墙大院。
广负盛名的乐姬。
进门时,不曾有唢呐相伴。
出门时,亦不曾有声乐相送。
但好在,小小的棺材里装着的,是来不及跑路的李青青。
李青青并未没见过野蛮,她偷瞧见过林子里交.缠的白影,也瞄见过被抛尸荒野的小媳妇,见过衣不蔽体地人儿乞求她一定不要去告状逃跑的消息。
可她从未想过,饱读诗书如单府也会有听之任之,让个无名法师将她绑了,缔结冥婚,活生生将她塞进死人棺材!
盖棺前,谢崒海第一次对她轻声细语,说的却是:“贵贱有分,不可紊也。”
好一个“贵贱有分,不可紊也”,她谢崒海生于名门望族,八抬大轿入单府,身份尊贵不可怠慢,娘家甚至不忍她守活寡,想着另觅良婿,而她秦问香不过是偏房罢了,在单白君生前受尽荣宠,在单白君逝后也应当相伴黄泉。
李青青死的明明白白,却也不甘心。
她想活下去。
不知为何,求生欲好似阔别多时的故友扑上前来,她总觉自己早已濒临过死亡之崖无数次,无力地嘶吼,拼命的逃离,可却始终甩不掉背后追赶的死神。
她真的好想好想活下去。
“放我出去,你们这是在杀人!”
“快放我出去,现在的法律已经不允许活埋了,你们是在犯法!”
“放我出去!”
棺材上压着一座笑容淡漠的床神像,棺材板也已经被打上了钉子,在稀薄污浊的空气里,李青青逐渐体力不支,敲击棺材板的动作也渐渐缓了下来。
手肘不慎碰到身旁黏腻腐烂的单白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李青青再抑制不住恶心感,扶着棺材壁呕的昏天黑地。
一铲一铲的泥土覆盖住棺材,木材间最后的细缝也被土壤堵塞,剥除李青青生的希望。
在这个吃人的世界,无人为其感伤。
那在原来的世界里,会有谁为她哀悼?班里的一两朋友可能也会好奇她为何始终不来上学,但不久便会淡忘她,舅舅可能会念点旧情,与二奶奶一起打副棺材,让她入土为安。
若是如此,她倒是想托梦给两位在世的亲人,告知他们自己已经借了秦问香的光,住过碧瓦朱甍的大院,舌尖舔过山珍海味,死后也能躺进高端华丽的棺材,虽然是与“人”共用,但也算值了,无需再花钱为自己打点身后之事。
李青青自诩是个懂事的人,束手无策之下,竟尤生出点乐天派精神。
彻底……结束了……
当她再一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泥土芳香的大地之上,雨水无情地拍打着她的身体,她迷茫地从地上狼狈爬起,却未料到重心不稳,又一次跌坐在地。
她怀孕了。
棺材里怀的,能是什么?
鬼胎。
她慌张起身,却发现身后那床神像竟与她一同跃出了棺材,在茫茫雨水之中,森森寒意盯着她。
她怕了,她没有与之一较高下的能力,她毛骨悚然地慌忙往前跑,慌不择路,只想着逃离。
她在城里东躲西藏,枪林弹雨,饿殍遍野,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了单家人的踪迹,她拼了命地朝那艘驶向远方的巨轮靠近,她抓住单家人的手,告诉他们:
我怀了单白君的孩子,保护我。
单老爷子一只眼睛耷拉的快要从眼眶中坠落,一只眼角朝上翻白,油尽干枯的手抓着她,浑浊道:“你既然怀了他的孩子,就该留在他身边。”
但是霎那间,天地换了面貌,所有人都如同恶鬼般扑了上来,攥着她想要逃离的步伐。
犹如诅咒般的声音此起彼伏:“你不能走,你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了!”
又一次被扭送压进溢血的棺材里,她被迫压在血肉模糊的单白君尸.体之上,棺材再次被合上。
孩子鬼爪撕裂了她娇嫩的肚皮,啃咬着她软滑的手指,剥出道道血淋淋的痕迹。
“妈妈,你看看我呀。”
又一个孩子开膛破肚而出:“妈妈,你喜不喜欢我呀。”
再一个孩子开膛破肚而出:“妈妈,我好冷,你把皮拨开给我盖好吗?”
“不要……”
“不要……”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李青青一个抬头磕上棺材板,牙呲嘴咧地又将脑袋垂下,冷汗涔涔,心有余悸。
原来是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