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司里,柴有味并不开心,甚至有些头疼,他最烦有人在饭点上门解决问题了。但没人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情,因为他嘴里正在哼着一首小曲儿。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坐在椅子上,仰面看天,嘈杂的人声中,他亲自听了一遍众人的诉求,终于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范小舟过世两千日的祭日,自他六年前被家中悍妻协同奸夫联手害死后,已经过去了两千日。
柴有味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镇民们在两个月前就曾提出要为范小舟大办一场,轰轰烈烈张罗了不少人,凑了不少银子,说要热闹热闹。只是他没想到,他们最后的计划就是为范小舟娶个新媳妇。
至于这个新媳妇嘛……
此刻两方合契举在眼前,柴有味眯眼又瞪眼,视线一圈轮回,最终停在了右下角那处努力工整却歪歪扭扭的签名。
“刘贵枝。”
——是个从未在禹城镇出现过的名字。
放下合契,女人惨白的面孔逐渐清晰,她嘴唇发紫,眼下乌青,很符合民间众人对阴鬼的想象,彼时她已换下喜服,一身黑灰色麻布衣,袖口裤脚都要短上一节,露出四条枯树枝一样的手脚腕,活像田里的稻草人,僵硬从椅背上歪坐起身,靠近的一瞬间,那刺鼻的香气扑面而来。比起张牙舞爪的大爷大妈,她撑手坐在桌对面显得格外平静。
他摸摸下巴的胡子,咂嘛着嘴的一瞬间,硬肉横飞,看起来是不满意——太丑了点,他在心里毫不避讳说出这四个字,撇嘴摇摇头。
比如她的眼睛长得太小太挤了,鼻子也不够高,最主要的是嘴巴,这一看就是生不了儿子的嘴巴。
柴有味甚至能听到她关节里“嘎吱嘎吱”的摩擦声,看她翻着白眼故意念叨:“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散开,骗人当妾没后代。”
“你嘴巴放干净点!”
她摇头晃脑:“没后代,没后代,没后代,没后代……”
——人看起来也刻薄,性格不好。
而范家的主人,这场斗争原本的中心人物,范大成——柴有味找了好久才找到——此刻正坐在角落里皱眉低头,穿着一身臃肿的胡服,面露疲惫,一言不发,愁上眉梢。
柴有味听瞎子说,他们把范大成找出来的时候,对方正坐在后院的石头上发呆,再没人叫他恐怕就要睡着了。
“就是你要报官?”柴有味拨开人群,特意走到范大成面前。
范大成抬眼,“不是我,我没想来。”
“对!就是他要报官!”一旁的大爷抢着开嗓,盖过了他的声音。
柴有味又低头看看合契,“这上面’高堂’的名字写的是你范大成啊,你是范小舟的哥哥。”
范大成:“他们写的。”
“对!”另一个大娘站了出来,全然不顾范大成的回答,指着一旁的刘贵枝生气,“您看看吧,我们花了二十两,这都什么啊?”
说着,大娘毫不留情伸手抓向女人头顶的发簪,一时间“哗啦啦”,那些簪子就好像秋日里树上成熟的果子一般,掉了一地。数量的确可观,只可惜掉在地上的一瞬间就会露馅,露出薄薄金箔银箔下的木底纹路,一个两个躺在地上,一如女人此刻的面色,奄奄一息,毫无富贵之气。
恍惚间,柴有味突觉这一幕有些眼熟。
但是很快,他不合时宜地笑了,指着刘贵枝向并排而坐的范大成道:“脸都化成这个样子了,我看她挺敬业的,这年头还能找活人扮鬼结死亲,你兄弟泉下有知,好福气了。”
桌对面,一圈人抱手站在范大成身后,笑不出来,冷看柴有味,而坐在桌对面的范大成,依旧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提不起精神——看样子,同样不知道这门亲事的,除了柴有味,还有这位范小舟唯一在世的亲人。
想到这,柴有味轻咳一声,识趣转向众人:“你们这个问题啊……我们解决不了。”
“那我回家了。”范大成果然好像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就要走。
身后大爷大娘哪肯放过他,一人一个肩膀,想也没想就把人摁回到了椅子上,接着就好像没听到范大成的“抗议”,依旧指着一旁的刘贵枝,“不用你解决,让她还钱就行了!”
一句“还钱”,众人又七嘴八舌吵了起来,小小一间吏司瞬间炸开了锅。
“哎哎哎!安静安静!”柴有味头疼,“我不是说不解决!是有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能解决!”
“谁啊?”
“谁?”
“你们衙门不管,还能有谁管?”
柴有味嘴角一弯,“东山永慈寺,能通大师。”
***
热闹都在身后,哪怕走出了一条巷子还能听到人声鼎沸,离开范家的这一路,格外冷清。
走了很长的一路阴暗墙根,眼看不远处就是夕阳照耀的金黄色土地,刘贵枝长吁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