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叫嚷,段不循一连见到她流露出真性情,便像是剖石得玉,不禁嗬嗬地笑了。
静临闻声更怒,止住脚步,车转回身,怒目质问,“你笑什么?”
段不循便也止住脚步,渐渐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说得对,你没错,银儿也没错,错的是曲炎,是造恶的人。”
静临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怔忪,分辨不清他是随意附和,还是真心如此。
段不循的目光落在她高高挑起的两道纤眉上,神情变得柔软而怅然,“世人总是对可怜人要求苛刻些,要女子守贞,要下人忠诚,要穷苦人保有气节。可是对那既富且贵的,便是犯错,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你既已知晓这个道理,便不要再伤心、再埋怨自己。”
“静临,”他说罢,又转向银儿,“银儿,若换我是你们,决计不会比你们做得更好。”
静临刚止住的泪又忍不住往外迸,她便又恼得别过头去,心中气恨:这厮真讨厌,明明自己就是个既富且贵的,是个还没有回头的浪子,怎么这样会说话,这样地设身处地,这样地会戳人的泪窝子!
段不循心里发堵,从见她底一面起,他便察觉出,她与他实在是一种人,俱都不安分,不妥协,胆大包天,以至于不知天高地厚。
只是可惜,她还并不知道。
“我了解刘阁老,”段不循看向银儿,“方才他虽训斥了你们,但这件事他一定会帮你们的,曲炎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真的?”银儿喜出望外,她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无用功了呢。
“那要多久啊?”
静临摸了一把泪,也凑过来问。
“多久?”段不循摇头而笑,“不会太久,也不会太快。”
话落,他将头往静临跟前一偏,压低的声音,像是调侃,“蛮蛮以为六品官是什么?即便是皇上想动,也得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你莫急。”
他虽是平康坊的常客,可为人实在不是谑浪之辈,反倒时常严肃,只是在她面前,好像情不自禁一般,总想逗弄她,便将这样正经话说得不正经。
静临的侧脸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发红,她不肯退让,以免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便扬眉瞪视,“如此,我们自然是要谢刘阁老的。今天也要谢你解围,你要什么报答,趁现在快说了吧,但凡我们能做的,必定全力以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可不想欠你人情,不想与你纠缠不清。
段不循眸中的戏谑有一瞬的冻结,很快,他又换上了惯常的似笑非笑,先前的感同身受、将心比心也换成了居高临下的嘲讽。
“哦,我想想。”
他淡淡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我要你赴汤蹈火做什么呢?”
“你能给我的,”他顿了顿,眼神轻浮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头笑道,“在下并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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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静临宿在了隔壁。
三个姑娘直说了大半夜话方才有了倦意,不久,小屋里便传来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只有静临一人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翠柳说,名安曾告诉过她,段大官人身世苦得很,那场至今令人谈之色变的“奴变”案后,平阳段家上下百十口人尽皆殒命,只有他一人侥幸躲过,一回家便见尸山血海。
静临心中恻然,想象不出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场面,也想象不出他如何从那时走到如今。
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么?其实他也并没有达到可恨的地步,仔细想来,他于自己总是帮助多些,害处少些。
今晚他说的那番话实在是说到了她的心里,是因为他身世的缘故么,是以特别能够同情人间疾苦?还是说,他阅历与眼界都高于自己,随便几句话便能糊弄得自己心悦诚服?
从前她不是个这样多心的人,可是如今吃过的亏也不少了,便不由得对他的真意反复揣测,愈是琢磨,就愈发觉得捉摸不透。
阖府上下因奴变而死,怎么不见他特别仇视下人?今日言语之间竟还流露出对下人的同情之意?
他对名安好像特别好,其实按理说,名安也算是他的仆人……哦对,还有翠柳,当时她向他求情时,他好像很痛快就答应了,好像是……对世人所谓的背主忘恩并不十分在意?
还有,他竟是个举人,还曾是个太学生……难怪忘机亭中联诗时他那么从容,难怪谢琅和陆梦龙那样的人会与他相识。只是,如今弃儒从商者虽并不鲜见,但儒商为结交士宦,常以文墨自矜,夸耀清高雅致,以别俗流——怎么从不见他舞文弄墨、附庸风雅?
他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静临头一次对他这样好奇,也是头一次,回想起自己对他的态度,心里微微有点懊悔、有点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