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昂特意地放缓了队伍行进的速度,等到他抵达汴梁的时候,已经是天色渐暗,关闭城门的钟鼓之声,已经渐次响起了。
去年出京之时,有多么的意气风发,今年回来的时候,便有多么的悲摧暗黑。一行数十人,两辆马车,几十个护卫,偃旗息鼓,悄没声儿地进了城门。
他当然不敢大张旗鼓地回京。
归义城一战,数千上四军儿郎战殁,这些人的家眷可都在汴梁城中,当初消息传回汴梁之时,这些人便已经闹了一场,据闻当时皇宫之外,哭声震天,跪了满地的老弱妇孺,宫中震怖,最后好不容易才安抚了下去。
如今,他这个罪魁祸首回来了,如果让这些人知道了消息,只怕今日就进不了城门。
战败之后,他这位前河北安抚使,被就地转任了谈判特使,在辽军大军兵临城下的逼迫之中,他签下的条约,堪称数十年来大宋最为屈辱的一份合约。
他当然没有这个胆子签,只不过汴梁城中的这一位,已是下定了决心,宫中去人带去了口信,崔昂明知这会让他背负千载骂名,也只能将这个大黑锅背了下来。
现在能够保全他的,也只有宫中的这位至尊了。
蜷缩在马车之中的崔昂,整个人都瘦得有些脱相了。
现在,他心中有的只是无尽的后悔。
为什么要去河北啊!
一场败伏,一份和约,让他几十年来累积的名声,烟消云散。而为了保全富贵,保住权位,他又不得不做下了更多的事情,从而让他沉入深渊之中再也无法爬起来了。
崔昂很清楚,京中的同僚们,此时只怕人人都对他侧目了。
当然,能被崔昂认作同僚的,也只能是两府的相公们了。
两府相公,一向是不愿意侧身于皇室家事,储位之争的。他们的地位,天生决定了不管是谁上台,他们都会有荣华富贵傍身。
可是自己这一次,为了不被敌人打倒,做下的事情,基本上就是向大王爷缴下投名状了。
可不如此,又能怎么办呢?
黯然去职,带罪离开汴梁,昔日的那些政敌,只怕立时就会扑上来把自己撕咬的浑身上下血肉模糊。
皇帝是不会杀自己这样的重臣,但并不代表着别人不会下手,命不会丢,不代表着不会受尽屈辱,不会被剥夺所有的荣誉以及家财。
自从签下了和约之后,崔昂可就没有睡上过一个好觉了,一闭上眼,他的脑子里,便是辽国使节乌鲁古那张狰狞而又得意的脸庞。
是的,在签条约的时候,大宋又一次被侮辱了。
大宋这边谈判的是知枢密院事崔昂,正儿八经的西府相公,对面不但漆水郡王、南京道总督耶律俊没有露面,连林平都没有露面,甚至于连耶律珍都没有出现。
站在崔昂面前的是带着满身血腥气以及粗鲁气息的乌鲁古。
一张事先已经拟好的条约被重重地拍在了崔昂的面前,爱签不签!
而且看乌鲁古那副样子,就是一副你最好不签,老子好继续带兵攻打的模样。
对于崔昂来说,这些武将的心事,基本上就是恨不得天下大乱才好呢!这样他们才有继续建功立业的机会。而辽人重要的大臣一个不露面,只怕也是存了继续开战的心思。
听闻辽国皇位的继承人的竞争日趋激烈,这漆水郡王继续扩大战果为自己增加更多的筹码的心思,只怕也是有的。
正是在这样多重的心理压力以及忧虑之下,崔昂最终签下了那份由辽人起草的和约。
去岁拿下的所有土地全都没有了!
归义城丢了。
辽人过了拒马河。
边境线向宋境推进了足足五十里,连边境重镇,天门寨都送给了辽人。
荆王赵哲在河北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边境防线,一朝尽丧。
现在,辽人不仅在战略之上,即便在战术之上也占尽了上风。想攻便攻,想守便守,下一个河北守臣,当会头疼欲裂了。
轻轻地将厚厚的窗帘撩开了一道缝隙,汴梁城中,已是灯火通明,哪怕是到了夜间,哪怕这道城门是汴梁城中最小也最偏僻的一道城门,但城里的热闹仍然不是其它地方能比的。
汴梁城,可是没有宵禁的。
晚上,城中的热闹丝毫并不逊色于白天。
终于回来了啊!
崔昂眼睛有些酸涩。
“狗贼!”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然后一阵风声传来。
护卫的怒吼之声随之响起,啪哒一声,有东西砸在了护卫的盾牌之上,这些来自金枪班的护卫个人的身手那自然是没话说的。
“抓刺客!”护卫队长鲁雄的声音响了起来,然而也就只这么一声,他就突然变得哑巴了。
一股臭气哪怕是隔着马车也传了进来。
那个刚刚用盾牌挡住了砸过来东西的护卫更上瞪大了眼睛,那是几片树叶包着的一团狗屎。
而鲁雄之所以突然停下了嘴巴,是因为他发现,刚刚走出了城门洞子的他们,面对的压根儿不是什么刺客,而是一双双喷着怒火的眼睛。
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从街道两边转了出来,更远处,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