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严厉的，总是训斥他不如苏厌的母亲，那个有时候蛮不讲理、总在疏离他的母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服下了一碗又一碗的毒药。
他不懂她的无助，不懂她的绝望，不懂她的痛苦，不懂她的坚持……
他曾经觉得母亲只在意父亲，所以不那么爱他……
明明是养育九年的恩情，短短两年而已，他怎么就忘了，怎么就不记得了。
整整十一年，看着那张呈词的何远渐渐红了眼，他终于敢反问自己一句。
母亲怎么会不爱自己呢？
那九年里，她给自己的，明明都是宠爱啊……
九年的温情，怎么就因为那两年的不好，而被他否定了呢？
把不爱读书的他塞进庆阳书院，也只是因为他说想要很多玩伴，也只是因为他说想和苏厌一起上学，所以他有和苏厌一样的先生。可是苏厌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苏厌有什么都不奇怪，而他只是一个贪玩的、资质平平的普通人……庆阳是一个多么不讲关系的地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母亲曾为他做了多少。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母亲以绝对的武力压迫和庆阳书院的先生们谈判的场景，母亲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什么，却总是默默的实现了他所有的愿望。
母亲一生最爱自由，却是因为他的出生，选择了留在京城。她本可以追随父亲去宁州，可以骑最野的马，跑最大的草原，可以肆意挥舞她最爱的长枪，而不是，而不是学着持家，打理何府，而不是在谈论着相夫教子描眉画钿的贵妇圈里格格不入。
没有什么能把她困在京城，她只是想要陪他长大。
母亲没有为他做过一件衣，但他从来不缺一件好衣裳。
她给他最快乐最无忧的童年，给了他最多的纵容和成全……
两年的病痛折磨，母亲从来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她日复一日的坚持着，痛苦着，最终变成了她曾经最不喜欢的模样。
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缠绵病榻，视野只有头顶的墙壁，只能靠别人照顾。那样顽强、恣意的女子，她最后只能一次又一次把目光看向窗边。
曾经他最不愿意记起的一段回忆，如今化作无数的利剑，刺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从来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这么痛恨曾经的自己。
……
“唉我可没有欺负你啊，是你说的想长高一点吧，长高不就看的更远更广，我把你扔屋顶上，你是不是就看的更远啦。”
“可是我怕高，你还笑我。”
“可是真的很好笑哈，总不能因为你是我儿子我就不笑了吧。啊呀，你这可怜兮兮的样子怎么这么可爱啊，这小脸嫩的。行吧行吧，再有下次娘一定陪着你啊。”
“哼！”
“你怕高，明天我带你去爬山怎么样？站在最高的山峰吹最猛烈的风，看最繁华的城市数最翠绿的树，你会忘记那些未知带来的恐惧。小远远，永远不要停止瞭望远方啊，京城很大，也很小。远方的山山水水，都很美好。”
“你喜欢我啊？我也很喜欢你啊。小远远，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你学不会我也不会怪你啊，反正你爹都说了，你什么都不会也是最好的。唉，你爹说的真对啊。”
“你可以随时放弃一切自己不喜欢的事，但一定要坚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多久都不轻易放弃。”
“小远远，没事的啦，要相信自己。”
……
在这狭小昏暗的房间里，他仿佛变成了一朵被记忆浪潮裹挟着的浪花，不停的涌向时光的每一个角落，但他是那么的渺小，什么也不能够抓住。
他终于相信，那时母亲的每一声训斥，都是违心的话语。
母亲，一直都最爱他。
如果让他形容此刻的感受，他只能说出两个字，愧悔。
他站起身，看着那枚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令暗暗下了决心。
太后为什么要她母亲死，这一场变故的源头是他父亲的战死。
他曾经不相信父亲会战死，虽然后来信了，但现在不得不重新质疑了。
明政院的眼线主要在京城，监视文武百官。对于几千里外的宁州军营，他能动用的只有手中这一份人情，凡是从庆阳书院出去的人都会念的这一份人情。
十二年太久远了，与其说他要查的是何将军的死因，不如说他真正想查的是他最放心的霁寒霄。
越是掩藏的没有破绽的东西，越值得推敲。
第一个见到那枚玉令的人，是宁州知州，他收到的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他一手拿着半开的信纸，一手握着那枚玉令，愁眉苦脸的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写了一封回信放在自己的桌上，第二日信便消失在了他桌上。
他并不知晓自己这一举动会搅动多大的风云，只是刚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
庆历七年的除夕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