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叁
曾九飘然潜入雪林之中,破庙中隐约可闻的窸窣声果然愈发明显, 俨然便是响作一片的蛇嘶。不多时, 自挂雪松枝之间, 忽而透出一串若隐若现的火光,曾九悄然藏在树后,只见一队白衣人牵着骡马缓缓走进了林子, 头马前提着风灯的领路人唿哨了一声,整个马队便渐渐停了下来。
那些白衣人行动极其规矩迅速, 骡马稍一止步, 立时从肩褡裢上取出粮饼来喂马,曾九只听群蛇嘶鸣翻滚, 正自这马队之中传来, 稍一打量便望见骡马背上均负着两只大箩筐,而那些白衣人喂好了马,登即分作两拨, 一拨人自骡队后头搬出几大筐的生肉,另一拨人则打开箩筐盖子,将肉食分投了进去。
今夜月似银盘,清辉遍洒, 本既容易视物, 曾九凝目一望,只见那筐内夹了厚实的棉层, 内中隐隐有青惨惨的鳞光翻滚纠缠, 认得正是毒蛇无疑。那筐盖一开, 便有白气蒸腾而出,像是筐中颇为温暖一般,果然喂罢毒蛇,那些白衣人又将筐底搭扣解开,仔细一瞧,那筐底竟嵌着烧了炭的铜盆。
林中风灯摇曳忽闪,粗粗一数约有上百点之多,曾九暗自一算,筐中毒蛇怕有个上万条,而供这些毒蛇取暖饱食,其靡费之巨也绝非寻常豪富所能承受,此时再去看骡队里的白衣人,不由心中一动道:“莫不是白驼山庄的人?这般大的蛇阵,不可能无人坐镇押管,欧阳克那小子适才还在赵王府上,白驼山庄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担这个干系?”想到此处,脑海中便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些白衣人兀自给筐底铜盆续了炭,不多时骡队整顿停当,复又启程,直冲梅超风落脚的坡上破庙而去。瞧这情形,两方必定会照面。
曾九望着骡队逐渐离去的灯火,心想梅超风装扮古怪,形容阴恻,又身负高明武功,孤身一人坐在破庙里不动,任谁瞧上去也必定觉得古怪。若这队人真是白驼山庄的人,恐怕便能看出她行动不便,倒时会不会趁火打劫,杀人灭口,那可实在说不好。
梅超风是死是活,本无所谓,可她毕竟还是黄药师的徒弟。
曾九想到此处,只觉不论如何,不能叫梅超风间接死在自己手里,当下便悄声疾掠而回。她轻身功夫已是绝妙无双,纵然此处离破庙颇近,却仍将骡队轻松抛在身后,先一步赶到了庙前。
梅超风眼瞎日久,耳力极敏,听得一丝异响便惊觉道:“甚么人?”却不料方自暗运爪功,颈椎大穴便是一麻,后衣领上又被人倏地一提,来人轻声道:“我将你放在神像后头,待会儿听到动静,不要出声,不然没了命可怪不得我啦。”
梅超风识得曾九声音,悚然一惊道:“前辈?”正想要发问,耳中已隐隐听到蛇嘶声,忙将嘴巴牢牢闭上,任曾九将她放到了土地爷的泥塑像后。
曾九做罢这件事,回身一瞧,坡头上已闪出一星灯火。
土地爷神格不高,栖身的庙宇自来便也矮小简陋,泥塑供桌给三边石壁一夹,除了正门别无出路。曾九虽不大乐意见老情人,却不愿委屈躲着,便从从容容掠出门去。
头马身边的牵绳人已上得坡来,忽见不远外破庙里一道紫影闪出,识得是高明轻功,戒备之下立时唿哨出声,只听一道极为尖锐刺耳、短促古怪的哨声响彻坡顶,几乎穿透深林一般。
曾九在怪哨声中疾奔数步,忽而若有所觉般的侧首一望,正见一道白影如浮云般倏而飘上山坡,在月色下衔尾而来。
她远远瞧见那人衣着打扮、身姿体态,只觉再熟悉也不过,一时间前情旧事俱上心头,脑海中忽地响起了那句“一刀两断,永不相见”,步子不由微微一顿,蓦地心想道:“我现在的身份可不是甚么药姥了,我是药姥和他老毒物的亲生女儿。若他真的瞧见了我,也不知是甚么表情?”想到这里,一时好奇心炽,不免微微想笑,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沛然长啸,回头一瞧,身后那白衣人不知为何骤然发劲,只如一道滚滚白烟般疾追而来,比方才不知急迫了多少倍。
曾九见状本拟提气轻身,却又转念想道:“我刺杀完颜洪烈,手擒梅超风,都是全真七子当面。他们虽瞧我武功高,却未必知道有多高,我若真扮演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儿,胜得过全真七子还勉强说得过去,若给西毒追个半天追不上,纵然说是家学渊源,也未免太离奇可怕了。”这般一想,轻功便只运个七分,并不全力施展。
果然二人你追我赶,不出半柱香的时候,身后那白衣人便掠到了她近身三丈之内。月色朦胧披沐在霜林之中,那人身法愈来愈快,已几乎瞧得清她纤袅轻盈的淡紫背影,还有雪光映照下缎子般微微发亮的漆黑长发,终于在咫尺之内长臂一伸,手出如电般拿向她肩头。
曾九作势沉肩抬手一架,那人与她两手相接之际,却借势发力,身形倏地向前窜出数尺,旋即错步在她足下一拦,翻回右手向她猛然劈来一掌。
这一刹那间,曾九再欲出手相抵,那人已顺势回过身来,双目如火般照见她的面容。
四目相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