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清回到家时,母亲和嫂子正在堂上烤红薯。不是围炉煮茶时烤的那种小蜜薯,而是乡间地里常见的、个头颇大的地瓜。
红薯褐色的外皮已经被烤得皲裂,黄灿灿的内里显露出来,甜蜜蜜的香气一阵阵往外飘。
时清进门时,陆夫人和顾氏两个正系着围裙,弯腰守在火炉边上,时不时举起地上的烧火钳轻轻捅一捅,嘀嘀咕咕讨论究竟熟了没有。
时清站在门槛处摆了摆手,示意椽儿不要出声。她悄悄绕到堂上二人的后方,猛得伸出手捂住陆夫人的眼睛,恶声恶气道:“猜猜我是谁?”
陆夫人被捂住眼睛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她握住时清的手无奈道:“除了咱们家里的大小姐,还有哪个土匪?”
陆夫人的手柔软细腻,因为在屋里呆着,带着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温度。
她将时清的手从眼睛上拿下来,包在手里暖着,道:“外面冷吧,手都冻僵了,快去烤烤火。”
时清依言走到火炉旁。
和李府的金丝炭不同,如今的阮府只能用得起最下等的煤,还得混着捡来的半干不湿的木柴一起烧。下等煤炭和木柴燃烧起来发出筚拨的声响,一缕缕黑烟从铁桶里往上升,弥散在屋里熏得人睁不开眼。
时清进了门习惯性地找小侄女,她一边眯着眼烤火一边问顾氏,“怎么不见珊姐儿?”
顾氏解释,“这屋里味道太大,怕把孩子熏坏。珊姐儿在哥哥书房里读《千字文》呢。”
时清知道,兕儿的书房里一直烧着上等的蜂窝煤。这煤虽没有金丝炭干净,在平民百姓家也是等闲舍不得拿出来的好东西。
母亲和嫂子自己只舍得用木柴混着最下等的煤,却给兕儿用上等蜂窝煤,是盼着他好好上进,将来能蟾宫折桂,为父伸冤。
当初阮府获罪后,圣上褫夺了阮家的爵位,又将在朝的男丁全部废为庶人流放边疆,但到底并没有禁绝阮家后代子孙考科举的资格。
可以考科举,总归还有一条路在。
时清伸手捏了捏炉子上的红薯,不硬不软,恰好可以捏动。她赶忙缩回被烫得通红的手指,“熟了!”
顾氏闻言走上前来,也不要下人帮忙,亲自动手剥了一个红薯奉与婆母吃,复又剥了一个递给时清。
时清接过捧在手里,“我现在不吃,刚从外面灌了一肚子冷风回来,再吃这热的怕要闹肚子。”
她告诉母亲和嫂子自己今日去城里逛了一圈,给小珊和兕儿各买了一盏糖水蒸梨,现在正在厨上热着,不如带着红薯和蒸梨去书房看看两个孩子。
说着,就打起帘子退了出去。
***
兕儿过了年就八岁了,小小的人一点点抽条,逐渐有了少年人的样子。
他端坐在书桌后,板着小脸听妹妹一字一句背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有遇到打磕绊的地方,竟能不顾小珊惶惶哀求的可怜样儿,提笔就在书上圈出来,还摇着头道:“这里不熟,二十遍。”
好严厉的哥哥!
时清躲在窗户外面看够了瘾,等到珊姐儿终于把一篇背完时才出言打岔:“好啦,阮先生辛苦了,先停一停吧。看姑姑给你们带什么吃的来了!。”
兕儿只得意犹未尽地取消抽背妹妹释义的计划,严肃道:“那今天就到这里,明儿我还要抽你。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知道了吗?”
小珊苦着一张包子脸,乖乖点头,“记得了,哥哥。”
时清站在一旁笑咪咪地看着两个人小人互动。
真好啊,看到这两个孩子她就觉得生活还有希望,仿佛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会飞往一个金色的未来。
“我想要这个。”
“那我要这个。”
“哥哥,哥哥,你给我尝一口你的。”
两个孩子围着时清叽叽喳喳地热闹起来。椽儿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时清会意走到一边。
“小姐,门口有一位姓宋的姑娘来访,说是您认得她。”
姓宋的姑娘时清确实认得一位,但她没想到她会独自找上门来。她以为,那位郑大人会替她把一切都打点好。
宋怜一进门就在时清面前落了泪,一颗颗圆润的泪珠顺着白皙的面庞滚落,好似一枝带雨梨花。
椽儿打来一盆热水,时清亲自绞了帕子替她把泪珠擦干。
“宋小姐,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与我说说。”
于是,宋怜抽抽噎噎地从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讲起,讲到和郑念青梅竹马,又讲到沦落风尘的无力和彷徨……
时清其实与她身世相仿,听到她家破人亡、没入教坊时几乎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切。
“宋小姐,咱们做女子的一生宠辱都系于父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曾经沦落风尘并不是你的错啊!”
宋怜露出核桃一样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