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树的聘礼是由三只马车拉到太平南路的。
领头的马是波斯,李文树就坐在那辆马车上。从那艘英国回来的轮渡上,他放置的一大半行李都是一箱箱小箱子的稀珍宝石、珍珠,他请人送到金行去装成一个个红绒盒,为一部分的聘礼。这样昂贵的饰品在更久远一些的日子,更像是女性的陪嫁。除此另几个裱金边的长玻璃画框中挂上地契,都是位于上海的地皮,名姓自然要等到回上海去才得以更换为“林玉生”。只有最洁白的一张文面上盖了李氏的公章,原是李氏银号名下一间小小的典当行,不知什么时候在那公章之下已写上了“林玉生”。其余无非是数不清、算不尽的黄金,刻鸳鸯图纹就有八对圆佩,被放入一只只八角琉璃盒中。
林世平无声地阅过李文树的礼单之后,将礼单中那对珐琅彩高脚碗从铜箱拿了出来,他择其所有执意要退掉这一对碗。李文树只道:“成双成对的东西,退不得。”
而后重又放了进去,却上了锁,也从礼单之中划去了。
婚书登了报,但李文树的礼单独一份留在了林家。玉生直至结了婚后回南京,也没有翻阅过一次,她只知道陪同自己一同去往上海的物件之中,有一件琐金襟朱红旗装,她弃掉李文树送来的白纱,穿上那件旗装与李文树拍了一张巨大的婚照。
南京的祖业除去布庄那块土地,其余数十块祖地都已更换为玉生的名号。林世平说即已是她的,土地生根不可移动,便令她将可折合入袋的地契一起带到上海去。来日方长不可打算,千百年来只有玉制品的价值永不消亡,他说着,又取出已裱好装盒的一双玉环、一双玉戒、一双玉坠,色泽通透、净明如几百年前的产物。
黄金白银按李文树的礼单复了一份,林世平另备了一对翡翠石戒指,做她与他的婚戒,以后自然是摆着不必佩戴的。因李文树亦有他的婚戒。
玉生自己只带了两只白釉瓶。
那是她出生时,她母亲送她的。过去的十几个年头一直摆在她写字的桌上,并不生什么花,只是摆着摆着,倒生出情分了。
玉生那时真诚地问李文树道:“瓶子上了轮渡,会不会碎掉?”
李文树却莫名地回她道:“太太,你不会碎,瓶子怎么会碎。”
他笑了,她却不知他笑什么。
玉生又问他道:“叫什么太太?”
李文树仍然笑道:“结了婚后,不就是李太太。”
而孙曼琳要为他请的那位世上最好的人,竟是兰西。她这样光明正大地将兰西请到了秦淮,她说即便是西洋照相馆,也没有一个会照相的西洋人照得好。兰西脱去了黑白教士袍,他将那一个黑匣子挂上脖颈,怔怔地望着玉生。
兰西道:“玉生小姐,上一次见你,我怎么也不能想到你会那么快结成婚姻。”
他望她,或者只是在望她那身朱红旗装,与李文树那身绸面白西服真正如两个世纪的着装,两个时代的男与女——要留下一张“四不像”的婚照。李文树的脸高高地扬着,正亲自系好了同样洁白的领结,他并不强求她要穿他从英国带回来送她的那件白纱,只因太大了,如果穿上,她扁平的肩膀像忽然安上了两只巨臂,倒真正失了美感。
兰西为此拍下的第一张婚照,是她与他站在夕阳即将垂落的长干桥下,波斯曾停过的河水边界,金光灿烂之中仍然寂静地只余下她与他两个人。
李文树道:“你的手很冷。”
原是他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便揽住她那小小的肩头,但他的神色是永不垂落的,只是高扬着,微笑着。她却从没有照过一张相,又怯又冷之间,在兰西即将留下影像之前,她倒将面上所有神色都失去了,只徒留一丝不可捉摸地惊恐。
孙曼琳后来以此打趣道:“那是你对婚姻的惊和恐。”
但那一张兰西拍下的婚照,李文树直至回到上海,才掀开绒布,玉生方见了第一面。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离开南京前是怎样的神态,只记得爱乔痛哭淋漓,仿佛生离死别。
爱乔不断地问道:“您要到哪儿去啊?”
玉生一遍遍回她道:“上海。”
直至孙曼琳见了,勒令她不准再哭。所以她住了口,连话都不说了,驶往上海的轮渡驶来的那一天,她突然早早地离开家,一个人到布庄去了。
玉生在天光还未大亮的时候出了门,乘上了李文树的婚车,牵另一匹白种的马。波斯已在昨晚回到上海去了。马前拉下红帐,她与李文树便隐入了那片红色之中,她爸爸林世平越发瘦长的身躯缩成一道逐渐虚无的影像,马蹄声也听不见了,他方回身起高台,替爱乔挂起了那一对摇摇摆摆的红笼。
握着她的双手,送她乘车前,林世平只是注了一句道:“玉玉,你要一切都好。”
即不在南京办婚礼,要回到上海再办,自然是连婚贴都也不能发出去的。于是后来玉生也常常记起在南京下细雪的那么一天,她在灰白的天色之中挑起红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