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的第一家新华书店从六十年代开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十年,但往返乡镇的公交三年前才开通,所以农村孩子要看书往往去镇上的书摊借,很少特意来县里买。
罗慧听陈清峰说过书店在人民路上,可真到了地方,看着醒目的标牌和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竟有些胆怯。
两个人把车停好,雷明给她壮胆:“进去以后随便挑。”
“嗯。”罗慧跟着他走到二楼,里面要比外面凉快得多。宽敞明亮的屋子里,书架排排站,风扇呼呼吹,买书的人神色悠闲地逛着,读书的人则安静地坐在墙边或架子边的凳上和地上。
“东西放外面。”结账的女店员追过来提醒。
罗慧两手空空,雷明则拿着那个方正的布包。他把全部行李扔在三轮车里能放心,这个倒不放心。好在书店外面有专门存东西的柜子,他找了一格锁住,再重新进去,依旧感到眼花缭乱。
这才九点多钟,这些人吃完早饭都不用干活吗?雷明不解,陪着罗慧经过最中央的书柜,看到一群小孩围在一起轻声说话。书店的地上铺着砖,被拖把拖得干净锃亮,那小孩从地上起来时,屁股上竟没沾一点脏东西。雷明看了眼自己的鞋子,又抬脚看了眼鞋底,还好,没泥,不然店员大概不会让他进来。
罗慧慢慢往前走,两只手紧紧地插在中裤的兜里,连续晃过的书脊上的字像一颗颗跳动的音符。她的声音压在喉咙里:“雷明。”
雷明低头:“怎么。”
“我想多待会儿。”
“行。”
“你想买什么类型的书,我们一起选?”
雷明:“不用,我不买。”
“那我给清峰哥选,白看他那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雷明没反对,而后轻轻嗯了声:“你决定。”
他没陪她继续逛,找了个人少的靠窗的地方坐下。窗户没关,路上的声音像被搅拌着往上晃,头顶的电扇不知疲倦地打着转,他抬头,盯得有些晕,再目视前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沉默地坐了会儿,不敢把腿伸直,又怕谁到这儿来找书,便慢慢挪到墙边。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对面的窗户,以及最后两排书架中间供人行走的空道:小孩在这开心地捉起迷藏,被大人喝止后灰溜溜地走开;穿着黑色高跟鞋的女人像一阵风般轻巧地经过;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牵着手在书架旁驻足许久,最后什么也没拿……
雷明的眼皮越来越重,他调整姿势,想打个盹,却见罗慧出现在了窗户边。
她穿着灰布的短袖,灰色的中裤,那裤子不知是自己做的还是她哥穿旧了给她裁的,裤腿很宽松,衬得她的小腿纤细而紧实。她的穿着朴素,可她的小辫一点也不乱,脸蛋一点也不黑,她侧着身子站在雾蒙蒙的光影里,像一棵生长在盐碱地里的小树。
雷明没有见过盐碱地,但从书上和老师的描述中可以猜想那是多么贫瘠和荒芜的地方,而罗慧,正如一棵南方的树,直白突兀,洁净葱茏,扎根在他同样贫瘠和荒芜的心上。
他安静而贪婪地看她,她则安静而专注地翻看手里的书。
她在看什么?外国文学,哪个国,什么文学。她会给陈清峰选什么?早知自己也该要一本的,不要就活该被她嫌弃不上进。他一边疑惑一边懊悔,无声注视良久,久到他以为她会发现他而提前收回目光,结果下一秒,目光外的人转身离去。
他终于开始哈欠连天。
罗慧给陈清峰选了两本外国名著,给罗阳选了一本武侠小说,再给自己选了本去年出版的诗集。
过程不长,时间很短,然而回到墙边,雷明已经闭着眼睛睡过去了。
怕不是昨晚开车没补觉,实在累得狠了。罗慧在他身边坐下,转头看他:他的头发大概没洗,沾了灰,有点乌糟,好在因为剃得短,不至于软塌塌的。他的脸倒干净,或许是因为黑而显得干净,这让她有点想笑,于是凑得更近了些,看清他粗长的睫毛,睫毛下紧闭的眼睛——他睡着时毫无凶相,反而像她家吃饱了就趴在地上犯懒的呜噜。
罗慧忍住笑意,把书放到一边,小心将他的头扶正。他的头很重,额前还有汗,下巴则硬得硌手。她又扶正他搭在膝盖上的胳膊,心想这人冬天一定不怕冷,全身上下哪哪都是烫的。
她不忍心叫醒他,自己拿起书翻看。而这一看竟过去了大半个小时。雷明打完盹,睁开眼便见她挨着他,她的耳朵和耳边的鬓发都近在咫尺,顿时有些局促。
“那什么……”他揉揉脖子,“怎么不叫我?”
“你又没打呼,没吵到人。”罗慧笑着看他,“睡得舒服吗?”
“不舒服。”
“那走吧,到家都过饭点了。”
她先他一步起身,坚持把属于奶奶的那份破烂钱给他,再用自己的钱去结账。书店很好,书也很贵,她买了五六本,一半高兴一半心疼。难怪读书从古到今都不是唾手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