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一到家就翻箱倒柜,陈秀春听见动静,走过去问他找什么,雷明直起身:“我的书还没卖吧。”
“卖书?我怎么会卖书。”陈秀春说,“都在你床底下放着。”
“那里面有本……”
“有本慧囡的,我看到了。”陈秀春不无自得,“我还是认识几个字的。”
雷明松口气,回房拉出书箱。箱子里先盖了块的确良,下面第一本就是摘记。他又找出数学书,翻到很多页上都有乱涂乱画,铅笔的还能擦,钢笔的得用胶带才能粘掉。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粘,听见陈秀春问:“我们真不摆酒?”
“不摆。”雷明并不认为考上高中就万事大吉,何况县三中又不算好学校,他要是不服管,能不能毕业还是未知数。
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奶奶,我们还有多少钱?”
“怎么,你要用?”
雷明跟她提了造房子的事——最近的形势似乎很有利:去年新建的砖厂今年陆续投产,饶是胡汉家也意识到了买家比砖头更紧俏,于是为了拼出货,他家跟别家一样接受了赊账。至于水泥沙子和石子,雷明都已摸清价钱:除了沙子要从河道底挖,卖沙的一家独大不肯降价之外,其余的材料都有大小作坊,总销分销。何况一幢两层的小房子用不了多少东西,雷明觉得咬咬牙掏点家底没事,毕竟用掉的他又不是赚不回。
谁知陈秀春听了非但不高兴,还有点责怪:“这是你爸和你爷爷造的房子,我住着挺好。你要造新的等你娶媳妇了再造。”
雷明觉得奶奶死脑筋:“以后造跟现在造有什么区别?现在动工还能多住几年。”
“我住哪都一样。”陈秀春有自己的打算,他现在十六,再过五六年,新房变旧房又得翻新,索性把钱全部留着,以免他日后做大事时手上不宽裕。
雷明劝她不动,琢磨了会儿,决定退让一步:“那今年把瓦片换了。”
他受够了暴雨天挨到半夜,第二天一早还得爬上屋顶处理狼藉的疲惫:“我忙完这阵就去找人。”
陈秀春不知他早就盘算了这些,噎住的同时不免感慨这小子确实一天天大了。她估摸着瓦片哪怕三分一片,加上两天人工费,数目总归有分寸,于是决定让雷明像模像样地做一回主。
过了几天,雷明收拾行李去了永涧镇。罗慧听说他选择去水泥厂,不无可惜,感觉他放着手艺不用反倒去卖力气,终究有点不划算。
整个七月,雷明在家的时间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没人知道他在外面过得怎样,赚了多少,只知道他再出现在院子里,带来了一车青瓦和两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后生。
三个人模样一般高,也一般黑,从早上扔瓦到上去铺排,都是新手,一边摸索讨论一边干,累得满头是汗就在房梁上咕噜噜地喝水。
陈秀春杀鸡煎蛋摊饼,客气地招待了两个年轻后生,她在透光的房子里睡了两晚,第三天终于看到了一整片平坦合缝的屋顶。
她等两个后生拉着空车回去,忍不住问雷明,“你上哪找来的人?”
“一起干活的,他们村上有人造瓦片,我省钱,他们赚钱。”雷明全身湿透,他撒谎说去地里摘点丝瓜,实际却是跑到上风塘边,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他原以为造厂房算是累得天昏地暗,没曾想水泥厂条件更苦,环境更差,那些扬起的尘灰仿佛要把喉咙和鼻子堵住,燥热的天气仿佛能把人身上的水分蒸干。
他那时是多么想要下雨啊,可是一下雨就要去场地上盖油布,盖油布出的力还不算钱。好在一切都结束了,高强度的工作对应的是现结和略微丰厚的报酬,他现在又用报酬顺利地整饬了屋顶——他一口气憋完,慢慢浮出水面,看着天边被晚霞穿透的厚实的云层——那当然不是雨云,而他今年不再怕任何雨云。
他重新潜入水底,温热柔软的池水包裹着他酸痛的肌肉,却让他沉溺其中。直到他露出半张脸,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埠头边的罗慧。
他悄悄游过去,在准备吓她的前一秒收回了念头。
罗慧冲他笑:“我早发现你了。”
雷明也笑,泼湿她身边被晒烫的石板,坐上去。
他裸着的半身全是水珠,长开了的后背宽阔结实,颜色要比黝黑的小臂浅几分。他甩了甩头,细密的水花把夕阳撞得稀碎:“怎么这时候来洗?”
“我明早要跟奶奶去公滩,想着现在洗完,明天干了,我爸和我哥就能穿。他们的衣服透气,不闷汗,我得给我妈也买两件。”
“你自己呢?”
“我有,这料子是清娟姐和她姐姐去县里找到的,说店里时兴这个。”罗慧把衣服浸到水塘里,“奶奶摸了也说好,还给你买了一大匹布,她舍不得买现成的,要自己给你做。”
雷明哦了声,见她打量自己,下意识摸了下脸。
罗慧说:“你又变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