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馆的春风,自是与别处不同。叶殊英打马前来时,朱漆剥落的馆门还紧紧闭锁着,不曾敞开来迎接新客。
他下了马,在馆前徘徊了片刻,才看见军士前来为他打开了馆门。他从前是没有这样的殊遇的。桐馆的大门一向只为了贵客而开。叶殊英从前居住于此的时候,这桐馆的正门从未对他开过。今天,为了迎接贵客,少不得也要敞开了。
朱门久不敞开,挪动之时,不免发出轧轧之声。随着朱门渐开,馆中梧桐也渐入眼中。时正春日,梧桐上遍生着柔绿的新叶,在春风中微微摇动。
满目嫩青,与叶殊英昔年在此地居住时疏桐秋风的景象大大不同。足见桐馆也知眷客,不然,它怎会把最好的辰光留给来此居住的郦阳公主,却把冷雨凄风的时节给了在桐馆寓居数月的叶殊英?
可惜辰光再好,到底委屈了郦阳公主,她此前恐怕从来没住过这样寒酸的地方吧。桐馆地处安定城南,本是为了入京述职的官员所设。虽陈设备至,到底与公主惯常居住的行宫不同。
叶殊英住过桐馆,也住过公主府邸,自然知道二者之间天差地别。桐馆的画楼石桥固然雅洁,又哪里敌得过公主府内梅亭照水,竹苑听风的情致?她连这样的地方尚且看不上,又哪里会瞧得起寓居桐馆的叶殊英?
叶殊英瞧着馆驿朱漆剥落的大门,想起他平生第一次向郦阳公主屈膝,就是在这桐馆之前。甚至此时回忆起来,他仍然能感觉出十年之前膝盖与额头紧贴地面的冰冷,与远处的车辇之中,一声若有若无的笑声。
或许她并没有笑,那只是他的幻听。一个小小的稗将不值得她为此冷哂。事实上,郦阳公主的仪仗甚长,他冲出来拦住车驾的时候,只看见了前排开路的羽林军,远远望去,还能看见执着各色礼器的仪仗。
而公主的御辇被拦在层层叠叠的仪仗之外。那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只是他耳中梦一样的幻觉。或许御辇之中的郦阳公主只是停下谈笑,微微动了动如玉的指尖,她的手下便心领神会,打发了蜷伏路面的少年。
但无论公主心中作何想法,叶殊英的拦路总算为他争取到了想要的,他牢中久病的父亲得到了医治。不久之后,他们虽未洗雪清白,但终于得以活命。
无论怎样,郦阳公主确然是对他有恩的,即使下旨害他父亲入狱的,正是她的父亲。而叶殊英也正是因此,在桐馆的秋风中苦苦等候了三月,多次上书为父鸣冤,也未能等到一言回复。
他确实也是写过这些的。叶殊英想,桐馆的秋天冷煞人,即使在屋里,也有冷气不断从门缝窗缝里扑进来,冻得手足冰凉。叶殊英每写数字,便不得不搁下笔,将手掌搓热,再去书写。如若不然,便会冻得握不稳笔,字迹错乱,那可是对君王的大大不敬了。
他身为获罪官员之子,也无人敢为他说些什么好话,为他提供些什么笔墨。他白天忙于四处奔走,央人相救。夜间便燃起油灯,借着那一星微弱的火苗,在灯下写着一封又一封的奏疏,在纸上将蒙冤情状陈说了一遍一遍,又几经修改,才敢呈上。
到将入冬时,在京城买的几锭墨竟被他用个罄尽。拦路公主车驾,实在是下下之策,无法可选。
叶殊英是在后来才从顾明瞻口中知道,他在桐馆的秋风中苦候数月时,郦阳公主正在关外会见北戎可汗,终日饮宴,宾主尽欢。作为公主的心腹爱将,她当时也陪伴在侧,亲眼见到庭中灯烛辉煌有如白昼,一壶又一壶的烈酒倒空在杯中,乐舞从朝阳初升开到夜月西沉,舞娘金线织成的衣裙在灯烛照耀下仿佛披在身上的日光。
亲眼目睹过那场盛宴的人们决不会相信,郦朝的国都会在此后不到十年内被大军踏破,庭燎照耀的饮宴也不过在一夕之间就已匆匆散场。
那时候的叶殊英也不会想到,他,一员小小的稗将,最后竟能指挥千军,亲手打破了曾经赐予他屈辱的王都,并让故国一切曾经位居于他之上的达官显贵,从今往后都只能在他的手掌下求活。即使是郦阳公主,如今也是一样。
叶殊英险些没认出被带进桐馆的公主。她如今的模样可远远及不上当初了。头盔金甲早被士兵剥去,内衬的袍子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只有细看之下,才能看出尘土脏污之下隐约有着花瓣重叠的刺绣。
叶殊英并没能实现他的愿望,他没能看见公主的神情。因为郦阳公主早已昏去。她瘦了好些,高挑的身躯伏卧在木板上,长长的头发乱纷纷地垂落下来,末端拖在地上,脏得看不出头发的本来颜色,还卷上了一片不知哪里落下来的树叶。
叶殊英命令他们停下,走了过去,拨开层层叠叠的长发,看见了郦阳公主闭着双眼,眉头紧皱,毫无声息地俯身卧着,一支箭矢插在她后背上。
叶殊英认出来这是郦朝式样的箭支,不知又是从何而来。或者,是她身后军士慌乱之中的误射,或许,曾经跟随她百战百胜的宿卫,也终于背弃了她,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他本该叫醒她的。他本应该把她推醒,然后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