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是兵法大家,又曾经历过阳河关外的生死之战,太清楚一支坐困孤城的军队会是什么下场。
但他不能将预见的结果宣之于口,将士们沙场搏命肝脑涂地全凭这根“主心骨”撑着,若是连他都失了斗志和战意,身后的三千守军怎么办?
朔州城内的数万百姓又将何去何从?
魏暄唯一能做的,就是亲上城楼血战到底,以一身殉了这方破烂山河,也算全了靖安一脉的忠义之名。
大约是知道朔州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北律人这一波攻势格外凶猛,除了单梢炮,连攻城锤也推了上来。撞击声如汹涌怒潮,一波接一波拍打城门,青砚亲自带人守门,以血肉之躯与北律人展开艰难的拉锯战。
最后一波箭雨当空射出,朔州武备就此清空。魏暄却毫不慌张,头也不回地吩咐陈元:“把‘东西’搬上来。”
陈元心领神会,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被褥被抬上城墙。
朔州气候苦寒,当地百姓多用棉被御寒,被中裹入稻草,点燃后丢下城墙。下一瞬,火龙腾空而起,天地化为熊熊燃烧的烘炉,攻城的北律人猝不及防,被喷吐的怒龙一口吞下,化成火焰幕景下一瞬即逝的苍白剪影。
陈元猛拍城垛,仰头朗笑:“痛快!太他娘的痛快了!”
一旁的魏暄远比他清醒,火攻固然有效,却是最后的杀手锏,却只能拖延一两个时辰。倘若援军迟迟不至,朔州城依然免不了城破人亡的结局。
“等到棉被烧完,北律人定会卷土重来,城内已然弹尽粮绝,咱们只能……”
魏暄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音,陈元诧异转头,只见这勇冠三军的靖安侯脸色苍白,虽然用袍袖掩住嘴唇,但陈元还是看清了,他袖口衣料上沾染了一抹艳红血痕。
陈元失声:“魏帅!”
魏暄用一个手势止住他的惊呼:“别、别声张……”
陈元知晓利害,立刻压低声:“您可是受伤了?北律人一时半会儿冲不过来,您还是先歇息片刻。”
魏暄竭力将呼吸压得绵长,以此缓解寒毒与伤病的双重煎熬:“朔州……撑不了多久,一旦城破……百姓必定首当其冲。”
他脸色惨淡如纸,目光却锐利异常:“你身为朔州守将,不清楚自己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吗?”
陈元悚然一震。
“末将明白了,”再如何不愿,赶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依然遵从了自家上峰政敌的命令,“末将这就命人撤离城中百姓,能救一个是一个。”
靖安侯的判断十分准确,当曙光再次到来时,朔州城下的火龙逐渐黯淡,潮涌退下,露出早已列队完毕的北律轻骑。
打头一排骑兵亮出弯刀,刀锋凝结着初升晨曦,映照出一张张冷峻肃杀的面孔。周遭寂静如死,固守城池的朔州将士感受到无言的压力,他们下意识握紧手中刀兵,却无人后退半步。
身前三尺为界,此身即为长城。
长风如刀,猎猎割面,风声中裹挟着轰隆震颤,那是万千铁蹄踩踏上地面时的动静。所有人心知肚明,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轮冲锋,矛与盾短兵相接,朔州城……以及城中数万百姓的命运正悬在刀尖上。
魏暄将强弩张到极致,胸口隐隐作痛,手指却稳如磐石。就在那一箭将发未发之际,所有人忽而露出错愕的神色。
只见城墙下,第一拨冲锋的北律铁骑不知是吃错药还是怎地,堪堪摸到城墙根时突然腿脚发软,毫无预兆地滚落马背。
魏暄:“……”
这都什么情况?
全军冲锋的战场好似绞肉机,不过一瞬,便将失足绊跤的北律人碾成肉泥。飞溅的血肉模糊了视野,更成了天然的绊马索,紧随其后的骑兵被先驱者的尸身与战马阻拦,当即步了后尘,姿态狼狈地滚作一团。
突如其来的混乱极大削弱了北律人的斗志与战意,好似一把蓄势待发的强弩,弓张满、箭上弦,却在最后一刻被人削断了弓弦。更有甚者,坐镇中军的狼旗晃了晃,在来去无踪的长风中倏然倾倒,冲锋的北律骑士失了主心骨,不由勒住缰绳茫然四顾。
变故打了北律人一个措手不及,也让朔州守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霎时间,魏暄连如影随形的寒毒与伤痛都暂且遗忘,朝着身旁亲卫伸出手。
陈元正不解其意,就见亲卫从怀中摸出一只金属圆筒,小心放入魏暄掌心——那是曾于宫宴之上惊艳四座的“千里眼”,从窄孔望出去,远在数百步外的景象缩地成寸,纤毫毕现地呈现眼前。
于是,魏暄瞧见北律军阵中的种种异样,原是因突发的“疫症”而起。那不知是何病症,旋风般席卷三军,北律人头晕眼胀、手脚乏力,一个接一个滚落马背。
魏暄沉默片刻,突然觉得这一幕莫名眼熟。
一旁的陈元体会不到靖安侯此刻心情,只是对他手里的千里眼生出浓厚兴趣:“魏帅,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