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暄不是多言的性子,这一刻却仿佛被潮水冲溃的堤坝,有千言万语即将冲口而出。
然而他到底沉着,话到嘴边,还是扣紧牙关,将那些大不敬的言语怼了回去。
自古中原多磨难,北境芳邻好似迎风乱长的野草,割完一茬又生一茬。若是赶上国力强盛,卧榻之侧的杂草自然不足为虑,心情好时施舍三瓜俩枣,心情不好,干脆挥师北进,任你全民皆兵还是凶悍蛮横都能碾成粉末。
可惜如今的大夏王朝称不上强盛,三不五时被邻居南下打谷草。只能赔尽笑脸、卑躬屈膝,乃至将嫡亲公主许嫁藩邦。
只是魏暄没想到,平康帝许都许了,偏又舍不得掌上明珠远嫁西域,反而不知从哪寻来一个长相年岁都相当的姑娘家,充作嫡亲公主送嫁西域。
此举不能说是不要脸,可以说是毫无廉耻。
可诚如崔绍所说,这是当今天子的旨意,圣人尚且不怜恤治下子民,他一介外臣又能如何?
缰绳在掌心里勒出深深的血印,魏暄终是回过头,双腿一夹马腹,离弦之箭似的冲出去。
与此同时,被回纥骑兵簇拥的马车车帘掀开,面罩轻纱的小公主探出头,目之所及已经没了少年将军的身影,唯有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裹挟在天风中回荡耳畔。
“丈夫无能,累及妇孺……臣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迎殿下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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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嫁西域的小公主记下了这句承诺,随后数年,她无数次挣扎于生死之间,游荡在深渊边缘,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却终究被少年将军的承诺拖回了人间。
送出“嫡亲公主”的大夏王朝也没享多久安宁,许是亏心事做多了,公主和亲翌年,平康帝便因病薨逝,留下一个动荡不安的朝廷与摩拳擦掌的新帝。
新帝定年号神启,年岁不大,胸襟不小。还是太子时,他便有效仿太宗皇帝饮马草原的志向,如今大权在握,焉有不雷厉风行的道理?
于是神启三年,恰逢北律南下,踌躇满志的新帝携二十万精兵御驾亲征,本以为能重现太宗皇帝横扫草原的荣光,结果却是不远千里上门送菜——不仅二十万精兵一溃千里,新帝本人也被北律挟持,成了叫开城门的一大利器。
那是大夏开国以来从没有过的耻辱,若非已然袭爵的靖安侯魏暄力挽狂澜,新帝尚未树起的英名便要凄凄惨惨、雨打风吹去。
又三年,回纥不顾先帝许嫁嫡亲公主的情分,撕毁盟约悍然东进,却在雁回关外遭遇玄甲军的迎头痛击。
彼时魏度去世多年,其子魏暄继任为河西节度使,袭爵靖安,更受封为天下兵马元帅,掌握四境帅印。
而他踏平回纥王宫的后第一件事,便是挨个审讯俘虏,追查“和宁公主”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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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何菁菁被押入囚室的第七日,吊在刑架上的胳膊完全失去知觉,比刑讯更加难以忍受的,是漫无尽头的黑暗与干渴。
她在精疲力竭中昏昏沉沉,意识逐渐沉入深渊,黑暗压下的一瞬,那扇冰冷厚重,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门终于被人踹开。
光明汹涌而入,她循着那道光,艰难地爬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