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不出声,只是微微颔首。
暗月中朱箐看见他薄透湿衣下的身子格外孱弱,垂眸时瞧着对方袖口露出的手腕精致像梅骨,眸色下移,地面上因淌水而流下小洼。
倒映着身后,那里被火光与朱砂泼淋上血色。
夜凉入水,寒笼清宵,她冷得打颤。
少顷眼前落一片阴影,江岱单膝跪地,抬手解开身上的素色斗篷,转而披在她身上。
蓦时又立刻直起身子,背过身去与她拉开距离。
肩上的披风大抵是先前扔在岸上,这会儿似温玉,像是红梅锁进了三寸冰,并不突兀。
朱箐系上衣领暗扣,拢住边角:“多谢。”
“无需在意。”
江岱没有回首,只是不动声色地立于她身前。
从北面袭来的冷风进过他这么一挡,全都绕过了她。
朱箐缓缓抱住自己,也不愿多说,说多错多。
这会儿思绪纷乱,难得多了几分缄默。
长久的沉默于这片死寂的惨白中蔓延。
朱箐愣愣地看着远处在宫闱处烧起的野火,细嗅下血雨腥风如阵阵战鼓动地而来,滚滚浓烟裹狭吵闹,便一发不可收拾。
……这好似一场宫变。
她隐约记得雍历一二四年,也就是承兴二十七年冬太和殿大火,而承兴皇帝协同孝庄皇后一齐于太和殿仙去。
同时镇国将军赵恽,也就是孝庄皇后的胞弟,打着救驾的旗号攻破宫门。
铁蹄踏破城阙,宫内大乱,直至天明火才熄。
之后年仅七岁的朱昱珩称帝,改号承德。
这场事变被后世称为烛龙之变,史料记载有妃嫔三十二人,承兴帝亲信数十,宦官、道人三百余人,及长公主丧命。
无疑是赵恽为借此铲除异己,这是公认的说法。
踏雪间轻浅的“嘎嘎”声被霁风吹散,急促的惊呼声破开阒静,有数宫婢提灯而来。
朱箐详装镇定,任由她们将大氅披在肩上,她配合地仰头让对方系绒领。
自然而然地又瞧向江岱,对方仍是背对着她。
他刚刚破水救她,身上唯一的御寒披风也给了她,只身着单衣、发丝滴水的模样毫无半分攻击性。
但耳尖却红了,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
身后风雪寂寂,她又垂眸看着脚下。月光将江岱的影子拉得很长,可以轻易地将她拢于这之下,像是盘缠住了她的脚。
让她无法挣脱。
她敛神低声应着宫婢的话,她们唤她殿下,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无法适从。
想着江岱现如今为户部侍郎,待烛龙之变后便成为户部尚书,入内阁。
时间过于巧合,无怪乎后人认为江岱与赵恽沆瀣一气。
有言官参他“遁其辞以卖忠,秘其语以误君”。
但不管他是逆党也好,佞臣也罢,不可否认的是……她有点依赖他。
现在的她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她只认得江岱。
也故当脚下的影子动动将要离开时,她终于失了分寸伸手扯住男子的衣角,力道微小却成功让江岱伫足。
他垂下一双秾丽眉眼,与她看对了眸。
“康宁公主。”他目光里含着未肯融尽的细雪,“江某要有要事在身。”
康宁公主?朱箐愣了愣。
承兴二十七年,康宁公主溺于池,时年十九。
《雍史》记载身为嫡长公主的康宁逝于烛龙之变,也就是今天。
大抵是她这般太过于出格,一旁的宫婢皆垂目,噤若寒蝉。
江岱这会儿被朱箐绊住身,本想抽身,但瞧着她……他第一次以如此近的距离打量这位倍受宠爱的康宁公主。
眉眼灼灼,清风芙蕖,身着菡萏裙裾如许曳兰舟。
看得久了朱箐若有所觉,目光在雪中渐凝。
但指尖紧攥着衣料仍不放,只是站起身将怀中拥着的小炉递上去,鬓间欲坠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摇曳。
她动作又急又快,江岱只能伸手一捞才算接稳,也没来得及拒绝。
朱箐想起来到这之前那场无妄的梦,想起史书上关于江岱这个人。
少年时连中三元,野史记载过的游街被掷得满车瓜果的笑事。后来待到他从次辅升为首辅,一人变法落得千夫所指。
乱世用重典,也不能算是不公正。
但他最后的归宿便是被视为赵党,在后期清君侧时一道清算,二十九入诏狱,被斩于市。
她口中的话斟酌了几番,心头千言万语在舌尖滚了一圈。
末了才道:“刀锋无影,江大人多加小心。”
残缺的烛火衬着夜幕,他低眸似是审视。
“殿下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