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这一去……下狱也无妨,保住命就行。”
这是于谦来面圣时,邝埜拜托他的话。
倒不是邝埜无情,而是这些年因王振的缘故,朝中彼此攻讦弹劾的风气很重,什么公侯伯爵文武百官,几乎没有不被弹劾过的,去坐坐牢贬贬官都是工作日常。*
于谦这种得罪过王振,以死罪下过牢的且不必说。
就连邝埜,包括隔壁户部尚书王佐等尚书们,也都有过短暂的牢狱之旅。
以至于朝臣们一起坐过牢很正常,同事们之间同铁窗泪的概率,比在国子监同窗读过书的概率还高。
总之,在正统年间做官,朝臣自己和家人都得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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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王恕头铁去面圣这件事,很快在官署内传开。
原本该作为左都御史的邝埜去捞人。
但无奈,邝埜上回想捞一把犯错的张御史,得到了皇帝‘下辈子注意’的答案。于是他觉得自己近期是不适合去重操旧业的。
于是拜托到于谦这里来。
为新人莽撞叹气的同时,却也忍不住发出了美好的祈愿:“廷益,你说这年轻人有锐气锋芒,又是一腔热诚,敢于不畏死去陛下跟前铮谏——会不会这般药石之言陛下就听进去了,从此肯效诸位先帝,从此戒去怠荒为家国计呢?”
虽然失望了很多年,但毕竟很多恶事都是王振做的,朝臣们有时也愿意相信皇帝是不知情的。
不是他们‘天真’,而是不得不这么安慰欺骗自己。
毕竟……没法换老板不是?当今陛下才二十出头,要没啥意外,绝对能把他们这群五六十岁的官员全部送走啊。
于谦也颔首道:“只盼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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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兴安将王恕领出去,招来廊下小宦官:“来,把人送去东厂吧。”
多亏了于尚书方才过来,这愣头青似的小官才能在顶撞了皇帝后,只喜提诏狱而没有按照皇帝的原意,直接把官员抹成白板,而且本朝永不叙用。
寒窗苦读二十年,要是一朝被彻底断了仕途,那才是真的无望。
而且……兴安还搞了点春秋笔法:生气的皇帝没有言明给人关到哪个牢里去,兴安就悄咪咪把人送去东厂的牢狱,而不是王振的狗腿马顺所在的锦衣卫诏狱。
等皇帝消气儿了再说吧。
王恕倒是很坦然,他来之前都想过死了,怎么会怕坐牢。
只要皇帝肯听他的劝,开始重视边关的危急就好。王恕甚至有点欣慰:他刚才走之前,听到陛下问起于尚书,边关是否真的如此军士游惰,文恬武嬉。
陛下若肯就此立改错辙,他死而无憾。
于是简直是雄赳赳跟着小宦官走了,还把人小宦官给弄懵了:你这是去坐牢吧,你不是去领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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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听皇帝如此问,于谦也就与皇帝分说了边关的情势——
是不容乐观。
他也是调任回兵部后才知道:关外四卫皆失不算,连带着龙岗、梁河、云州等从前的守地,竟然已经到了刻剥军民,私卖土地,到了“名为守边,实则弃之”的程度。
如此宣府和大同便成为了京城前的防线,若这两处被破,京城便有风险。
朱祁钰的脸色比刚才王恕说话时更加不好。
他原来也知道四境多事,瓦剌有意进犯边关不稳。
但他真没想到边关能烂成这个样子!毕竟,没人会跟亲王讨论军事问题,这是犯忌讳的。
于是,朱祁钰心里,再也没有了当日于谦接任兵部尚书的欢喜——
于尚书再能干,他也才接过兵部不足两月。也不是神仙能够撒豆成兵,一日千里。如今这是边关破破烂烂,他努力缝缝补补。
可就算如此,能保无虞吗?
只怕不能!
那么……
好似殿中冰瓮里的冰被放到了心口,朱祁钰不愿想,但脑海中已经推演出了后果:若瓦剌进犯全面失败也罢了,可只要瓦剌大军进犯有所突破,那该为此负责的,只有现任兵部尚书。
谁让于谦此时接掌这大明军制、镇戍事!
哪怕这根本不是他的错,哪怕他在接手后,已经做的够多够好,比这朝上每个人都好。
他,还是有罪的。
朱祁钰忽然想起那日立在宗人府门口,看到邝老尚书迫不及待离开兵部的样子。
原来如此!
当时他还以为是邝老尚书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如今看来,人家是活明白了。
今日骤然直面了更多朝堂腐坏的朱祁钰,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于谦接过来的是什么。
除了能为朝廷和边关军士百姓好外,对他自己简直是没有半分好处,全是危险!
于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