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吴老夫子一张爬满褶子的老脸黑如锅底,恼羞成怒道,“钱金玺无事生非,给我闭门思过,不许再来学堂!钱睿也是,叫他爹领走。至于你——”
他目光投向杨缳,没好气道:“私自赠书与耕奴,罚你给我抄完这本书,三日后交上来。”
“夫子,那他呢?”杨缳指了指仍被捆在树桩上的天贶,“可以放下来了么?”
吴老夫子眼中闪过厌恶之色,语气沉沉:“这回算是冤枉他了。但这刁奴平日里就惯会偷奸耍滑,不叫他吃点苦头,他就不知道自个儿姓甚名谁,是个什么东西了。来呀,给我接着打,打完赶进地头,不许在家!”
“夫子!”杨缳赶忙上前阻拦,急道,“天贶因我受难,要打也该打我。”
吴老夫子睨了她一眼,哼道;“他成日惫懒也是因为你?无稽之谈。”
何秀招轻轻扯住杨缳的衣袖,低声劝道:“虹蜺,夫子惩罚自家耕奴,你我身为外人就不要插手了吧。这耕奴跟你又非亲非故的,何必为他出头。”
“可,他帮过我……”杨缳心情沉重。
“你不也送他书了么,这就了了。”
正在说话间,鞭笞声再次响起。天贶一声不吭,牙关紧紧咬着,眉头皱成了“川”字,显然正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杨缳垂着头不敢看他,心头如坠千斤巨石。
浸了盐水的牛皮鞭肆意挥舞着,破空声一次次在院子里回荡。
“我们走吧。”何秀招强拉着她往回走。
身后,牛皮鞭的响声仍在继续。
一声,
两声,
三声……
第十声后,吴老夫子的声音悠悠传来:“罢了,放他下来。”
杨缳猛地松了口气,回握住何秀招的手慢慢松开。
何秀招回头看了一眼,道:“你别看他现在可怜,鬼知道他爹娘当初在战场上杀了咱多少人呢,能叫他活着就不错了。你同情他,别人还当你是什么人呢。”
“别忘了,他们可是战俘啊。”她再次出声提醒。
是仇人,无须可怜。
“我知道了。”杨缳轻声说道。
那本识字本不薄,杨缳没日没夜地抄,才终于赶在第三天傍晚之前抄完,交到了吴老夫子那里。
然而他只是随手翻了一下,就重新丢给了杨缳,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杨缳抿嘴把自己的心血收起来,背着书袋默默走出学堂。
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就连学习最刻苦的何秀招也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就离开了。杨缳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头顶的晚霞比血还浓。
不远处的酸枣树下,有一道黑影站在下面。
见杨缳走近了,他动了动嘴唇,纠结半天后又把头埋了下来,假装没有看到她。
杨缳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忍不住心如擂鼓。
然而她就这么走了过去,轻飘飘地,也不知看到他了没有。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你想说什么?”身后有声音说道,是她的。
天贶浑身一激灵,立刻转过身看她。
“你应当有话要说吧。”杨缳只看了他一眼就别过脸去,道,“我刚刚,看到你嘴唇动了,你应当有话想对我说吧?说吧。”
他怎么就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呢?她从没见有人这么惨过。
每次见他,都比上一次见到时更瘦,如今已成皮包骨,芦柴棒一样在地上杵着,还是烧焦的,乌漆嘛黑。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烂得不能看,被鞭子打过之后,裂开一条条带着血痂的口子。更别说手上脚上都长满了的冻疮,只一眼,杨缳就不敢再看了。
她从没见过这么惨的人。
天贶却以为她不愿见到自己,耳边忽然就响起了那些咒骂:“瞧瞧你这样儿,晦气东西,看到都觉得碍眼,脏死了,呸!滚远点。”
连同为耕奴的人都嫌自己脏,晦气,更何况是她呢?
天贶悄悄抬起头,看到她侧过去的脸上眉头紧皱,忽然就慌张失措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对不起,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缳把脸扭了过去,盯着他的眼睛。
天贶在毫无预料间与她对视,瞬间哑巴了,半晌后才想起来开口:“我,我想跟你说声谢谢。”
这次声音终于正常了。
“还有,”他又说道,“我不是战俘,我爹娘也不是,他们没有做过坏事,也从没有杀过大业人,真的。”
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希冀与祈求。
“那你们为何会被抓来?”杨缳问他。
“我也不知道。”天贶以为她不信,失落地说,“我那时候还小,不记事儿。听我爹娘说,他们只是在边境居住的农人,不知为何就被大业人掳过来了,一整个村子都被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