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见过夜半的哭声吗?
陈星雪听见过。她以为那是个梦。
胸口的阵痛压得她喘不过气,于是又一次在夜里睁眼,她盯着黑色的天花板大口呼吸。因着疾病,她已有好一阵子没睡过安稳的觉了。
嘟嘟喃喃地释放着起夜的怨气,她只想着趁着睡意再一次入眠。可哭声依旧,它并非是在梦里。
是爸爸在哭,陈星雪突然意识到。
睡意难再,她小心而急迫地开门出去,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冷色调的客厅灯光下,在哭的却不止是爸爸,她的妈妈安静地坐在那,无声地流泪。并不激动,而已死寂。
可不该是这样的,因为没有人比她刚知道,她的父母是如何欢乐的性子。
明明这几日里,爸爸妈妈们都很开朗地陪着她,和她说笑,和以前一样。明明一切都没有改变。
陈星雪有些急迫地眨着眼,而红木的桌子上,白色的病例单散落。
有泪从她父母的脸颊下落。那两滴泪,像夜里的白星,像冬天的落雪。
它们坠进病历单里。
陈星雪第一次意识到——何为死亡。
不是假期,不是简简单单的几次问诊,不是药不合适,而是真真正正地,她要从这世界上,离开了。
我们该怎么办?
问句没有答案,于是直至天明。
自那一夜后,陈星雪就总做梦。
梦里的爸爸亦从哭泣之梦中惊醒,可哭声未停,他借着窗外投入的微弱光芒往侧看去,是陈梓暖在哭。她似乎也是刚在梦中惊醒,静静地迷茫着流泪。
陈泽恒抽了两张纸递过去,低头却发现,自己在哭。
他们已有过无数过这般哭泣的夜,从陈星雪确诊那一日起。
动情的,崩溃的,声嘶力竭的。可都没有用。于是月圆月缺,他们在梦里流泪。安静的,无望的,却永无停歇。
黑色的梦里,陈星雪行走在宽大的水泥路上,往日落的方向看,枯萎的黄色中,将西之光与凋谢的野草连成一片,看不到边。
于是她也在梦里哭泣。
她一如往常的古怪,机灵,闹腾,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不做任何改变。
往医院跑的次数逐渐多了,陈星雪总爱在治疗时喊叫,向父母撒着娇诉苦。
但其实不痛的,因为寒凉的针头扎进肉里,扎得好多好多,像每日的家常便饭。当痛成了习惯,痛便也不算痛了。人在苦难里成长得格外快,可这不是爸爸妈妈想要的。
陈星雪在深夜的哭声中明白了前半句,在天明时父母的笑脸里,懂了后半句。
可哪怕雪花会融化在夏天,也不该有人为冬逝陪葬。
陈星雪知道她该做些什么。
生前的欢乐,赴死的从容,每一种每一样,陈星雪都要展示给陈泽恒和陈梓暖看。而死后的每一年每一季,陈星雪都会为陈泽恒和陈梓暖规划。
一切都已在她无厘头的要求里。
“我要养青蛙,小时候养的蝌蚪都不见了,现在要重新养过,养在荷花塘里,我就不信了,这么雅致的环境,它们还能不活!哼!”
“死有什么的,要不是没有电话,我一定要边轮回边跟你们打电话,给你们先看看。到时候我绝对是最牛的阴间导游~”
“我要每年都有漂漂亮亮的花,不是最漂亮的我不要~就算入土了,我也要做墓地里最炫目的~”
我要,我要,我要……
陈星雪要的很多,而它们都在未来,在陈星雪到不了的未来。
她要?
她能要什么?
她不过是要他们此后的每一刻,都仍旧快乐。
冬去春来,又至夏日,逐渐地她住进院里。
离开的那夜陈星雪一人躺在医院的床上。几日里她的身体逐渐好转,也正是这样,她才能劝父母回家睡几个安眠的晚觉,得以独自待在这房中。
陈星雪其实知道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可她没有告诉陈泽恒和陈梓暖,因为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她需要哭泣。
她不想离别。
她头往侧,可看见窗外的星星。
还好她心中已没有遗憾。
窗外的星星很亮堂,像她父母眼里逐渐亮起的希望。于是擦去流过泪的痕迹,她在夜里独自辞别。
黑夜至浓,繁星渐明。
我将辞去,望父母,未来仍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