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薨逝,举国大丧。
三日除服,几乎是还没反应过来,皇宫里的白布一夜之间就消失了。除却凤仪宫空置之外,皇宫似乎什么都没变。
昭溪公主要被太后接去寿康宫照料。
太后抱着昭溪去凤仪宫取了些皇后为她准备的小玩意儿,察觉到偏殿的人声。她叹了口气:“双娥便随我一同回寿康宫吧。对着空荡荡的凤仪宫,难免心里难过。出宫的事情,等皇帝病好了再说吧。”
柳双娥猛一抬头,恰好撞上太后那双眼睛。
眼角布满稀碎的皱纹,太后直愣愣地盯着她的面庞。自额头到下颚,最后定在她的眼睛上。
被盯得有些发毛,她后背僵直,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颤抖。
“你们姐妹生得有三四分像,特别是都长了一双丹凤眼,”太后抱紧了手中的婴孩,转身喃喃道,“待身体好转,便送你出宫吧。这些日子就不要去见皇帝了,免得……又出了什么事。”
太后走后,松雪才扶她起身,煮了一壶金桔茶。
外头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松雪以为是太后身侧的宫女来传话,正要上前回禀,却是个衣着不俗的公公。
松雪认得他,是陛下身边的李执李公公。
她朝他福身:“李公公好,可是来取大行皇后的遗物的?已经整理齐全,都在正殿呢。”
李执在陛下身侧侍奉多年,也当了许多年的大红人,对谁都是一副恭谨谦卑的模样。
多年侍奉,他比寻常男子的样貌还要显得老些。李执弯着腰,笑得却并不谄媚:“陛下传三小姐去甘露殿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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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甘露殿,玉兰树枝头开满了花。
整座宫殿笼罩在悲恸之中,白日里甘露殿灯火通明,却令人觉得死气沉沉。
那一日离开凤仪宫后,陛下走在宫道上,直接晕了过去。现下他已经能够下地行走,有时枯坐在窗前看开得很好的玉兰花。想起大行皇后最爱的便是玉兰花,睹物思人,又悲从中来,伤心得不能自已。
柳双娥到甘露殿时,陛下已然在桌案前了。他脸色仍然蜡黄,双唇干燥得起皮,又毫无血色。
即便大病初愈,体力不支,但仍然有士人的风姿。他挺直着后背,端坐在那,握着毛笔的右手轻轻颤抖,在宣纸上写下有些走形的正楷。
他仍着素服,神情冷峻。纪蒙尘的脸棱角并不分明,但身居高位多年,再温和的样貌都会添了几分威严。
皇后临终前特地交代过三日释服,但宫中人着装也只选些低调的色彩,不敢放肆张扬。柳双娥一袭浅绿色的齐胸长裙,不着发饰,只粗略地遮了一下眼底的乌青。
她恭谨地叩头请安。
对面的人抬起头来,给她赐了座。李公公端来一盏茶,她轻声谢过。
他说:“初见你时,好似才六七岁。那时候你姐姐似乎也就十六七岁。”
她与这位姐夫相处并不多。当年初见也是在上门提亲那日,柳双娥年纪小,只偷偷地躲在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姐姐终身大事定下之后,爹爹和大哥似乎并不开心。
她又躲在书房的角落里,耐心地听完了二人的对话。
大哥给爹爹捏着肩膀:“无论怎么说,二妹也算是有了一个好归宿。看着纪蒙尘来提亲的眼神,不像是在做戏。”
柳大人两鬓斑白,连连叹气:“他才入仕多久便手握大权,可知并非善类。若是不答应这门亲事,我怕柳家日后没有好日子过。只能和和气气答应了,以保我柳家得以善终。”
大哥摇头:“都怪儿子没出息,若是能再争气些,或许就……”
“只希望他不是一时兴起。”
六岁的柳双娥听不懂这些话,却记进了心中。等到再大些时,有一天倏然想起,这才明白爹爹和大哥的无奈。
前朝风雨飘摇,有臣子竭力保住前朝圣上,有臣子在纪蒙尘背后周旋。柳家从不参与派系斗争,恐一时生变,耽误了全族的性命。
直到纪蒙尘娶了二姐。
后知后觉回味起这段话的柳双娥,对这位姐夫渐渐地不太喜欢。好在姐夫后来当了皇帝,出入宫闱多有不便,二人也就没再相处过。
再后来便是姐姐有了身孕,她奉旨入宫。在凤仪宫行走,时常会碰见来探望的纪蒙尘。不过夫妻之间说话,她也没必要杵着。
柳双娥搁下手中的茶碗,不卑不亢道:“陛下好记性。”
对面似乎察觉到自己情绪并不好,问:“你不喜欢朕?”
她微微提起裙摆,又跪了下去:“臣女不敢。”
柳双娥的双手藏在大袖衫中,紧紧攥着下裙。
她不但不喜欢纪蒙尘,甚至有些怨恨。
哪怕在宫里的这些时日,纪蒙尘对姐姐确实很好。
但只要想到姐姐的死,她就不能不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