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红色灯塔还在一圈一圈地不断旋转,现实里的海神之门倒塌了,但是拥有生命的红色灯塔却以更加野蛮的姿态向天空与云雾进发。巨鼠还在城市中行走,但是数量却少了很多。凌珠顺着声音向窗外看去,一只与房屋一般高的巨鼠恰好走过他们的窗外。
她没有移开目光,而是第一次努力压抑住恐惧,转而去观察那些巨兽。
这时候,她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巨鼠,不过是由无数普通体型的老鼠堆在一起,他们的身体承载着同伴的重量,时不时有死于碾压的老鼠被丢弃在路上,而那硕大的巨鼠只是不断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神智一般往前走,驱动着身体内无数的老鼠,通过同类的碾压与践踏,让一只由无数老鼠组成的怪物得以笨拙地前进。
“从来都没有巨鼠……”凌珠小声说道,她默默地退后一步,离开了窗边,“夏鱼,从来都没有巨鼠,一切都是老鼠的骗局。”
夏鱼依靠在沙发上,它深色的鱼尾拍打着地毯:“所以你懂了,珍珠,你终于知道坎城的真相了。坎城是一座活的城市,它由无数老鼠组成,老鼠既是墙壁、也是地面。无数老鼠组成了一座活的城市,这就是坎城。”
“而我们这些怪物,这些……老鼠自我怨恨的产物,最终成为了坎城的囚徒。”
“所以,珍珠小姐是你的妈妈?”
夏鱼歪过头,脖子上的鳃灵巧地张开以便于呼吸:“妈妈?不,我不这么称呼她,她是‘造我者’。我们不是老鼠,我们这样的生物,是极其爱自己的,爱自己以至于无法再爱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生物。老鼠才说爱,因为老鼠从来不会爱自己,老鼠憎恨自己,老鼠才会说谎说他们有爱别人的能力。”
“而人鱼,不会爱上老鼠的,那些佳话,不过是老鼠骗自己的谎言,他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手段,但是却不愿说,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不值得被爱。于是便编造出各种传说与佳话。珍珠,我们未尝不在一段老鼠编造的佳话里,而你未尝不在自我欺骗。”
凌珠没有说话,若是在几小时前,可能她会哭泣,她会伤心,但是此刻,她却感到平静与理所当然,似乎这样才是最好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离开坎城,坎城以外的地方,或许没有这么多老鼠。”
人鱼摇摇头,他的鱼尾在地毯上划过,留下一摊水渍:“那你呢,珍珠,你在看穿了坎城之后,你还打算留在坎城吗?”
凌珠摇摇头,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在她目及所能看见的黑云与雨雾外,她知道那个方向有着她贫寒的家乡:“夏鱼,你愿意跟我离开坎城吗?”
忽然,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
“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坎城的一切,我不想留在这里了。我想带你走,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但是也不会有多么艰难。”凌珠的语气很平淡,就仿佛说着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情,“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家乡,我们也可以去其他城市看看,尽管老鼠每个地方都有,但是我们起码可以找到一个没有巨鼠的地方生活。”
灯塔在生长,巨鼠在不断碾压同类中摧毁着坎城,面前是一条样貌鬼魅的人鱼,但是凌珠却似乎忽然闻见了晴天时麦子的香气和一种安宁的属于人本身的味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被和杨珍珠一起关在珍珠楼里十年的那个杨珍珠的儿子。现在已经没有珍珠楼再困住你了,那你就跟我走吧,我们换一个地方生活。”
——这不仅仅是为了你。
凌珠这样笃定,她从没有这样清醒过,她平静地陷入了一种对未来狂喜的规划中,她的理智与勇敢似乎随着海神之门的倒塌而得以拨云见日:“夏鱼,走吧。等雨停我们就出发,我相信总能找到一个老鼠甚少的地方。我绝不会像你父亲一样,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这样一只老鼠,那么我们就结伴走一程吧?”
“你知道人鱼不会爱别的种族吗?人鱼是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的种族。”
凌珠点点头:“是的。”
“你知道坎城人就是老鼠,老鼠就是人,我憎恨老鼠,也就是我憎恨老鼠一样的人。”
凌珠又点点头:“是的。”
她在一团梦境中做了生命中第一个完全由自己决定的选择,只花了一瞬间,但是凌珠却觉得太漫长了,她似乎已经为了这个决定等待了很多年。
“坎城是一个由憎恨自己的人组成的大型机器,每一个人都憎恨自己现在的模样,他们都以为,只要时间过去,只要时间能更快地过去,他们就能变成一个和今日所厌恶的自己不一样的自己。正是这种脱胎换骨的奇特想象,才让坎城变成一座永远停不下来的城市。”凌珠靠着夏鱼坐下来,他们一起看着窗外所有有关于神祇、奇迹、造物、毁灭的一切,就像是两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说实话,夏鱼,我理解他们的想法。我虽然不知道仅仅是这样的想法,最终也能造出一辆奔向死亡的快车,但是我依旧理解这种想法的初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