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杨骎正捧着那份手札仔细阅读,感到奇怪的是手稿上一会儿是姚无咎的字体,一会儿又换成了狂草,来回切换,不由得脑补她一边听讲一边迅速手录的样子,不禁露出笑容。
杨骎用手稿挡住自己的脸,悄悄觑着坐在窗前罗汉床上的她,小小的一只很是乖巧,正伸出手让乳娘吴氏给她上药。乳娘心疼她摔伤,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让这么标致的娘子受伤的人啊,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该吊起来打。这话分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杨骎心虚地用手稿遮住自己的脸。
青杳是早就认识吴大娘的。当初出城上父亲那里要钱,回程就是吴大娘和丈夫杨伯赶着车把青杳捎回城里;后来青杳来道政坊找刘子净府上迷路,也是吴大娘给指的路;今天一进门吴大娘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听说自己摔了,立刻热心地来帮忙清洗伤口上药。
吴大娘的手温暖柔软,先用温水帮青杳将手上和膝上的伤口仔细洗干净,又用针把钻进伤口里的砂石挑出来,然后一边吹着一边用棉花蘸取凉凉的药粉敷在伤口上,再仔仔细细用纱布缠好。
一边缠一边问:“疼吗?”
青杳摇头:“一点也不疼。”
吴大娘嗔怪地瞟了一眼坐在书案后的杨骎:“疼了你也不敢说呀,毕竟那里坐着一个活阎罗呢!”
杨骎听见乳娘点自己,立刻起身走过来说:“伤得重么?给我看看?要不要请大夫?
只见她正撩起裤腿,两边膝盖磕得青紫,足有手掌大的一块,伤口不深,但有已经结痂的暗红血迹,在笔直白净的小腿上看着更触目惊心,见杨骎走近,她的裤腿继续往上撩也不是,放下来也不是,手忙脚乱地,杨骎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乳娘也发现了,拦了杨骎一把。
“去去去,别往跟前凑!”
杨骎又退回去,心里悔得很,她细皮嫩肉的,怎么扛得住那么摔一下呢,自己那一拐杖搂的,到底还是欠考虑。
裹好伤口,吴大娘退出书房,嘱咐青杳先不要乱动。青杳点头答应,抱膝斜靠在罗汉床上,歪头看着窗外,日头渐渐西沉,树影斜斜,叶子被秋风一吹飒飒作响,折腾了一天,青杳突然有点疲惫,眼睛酸涩,想睡一觉。
香炉里燃着庆和堂的白檀木兰香,是能叫人心平气和的气味,香雾缭绕着,淡淡地绕个圈,然后消弭在房中。
杨骎坐在书案后,离靠在罗汉床上的她只有三五步的距离,可是却像隔山跨海似的天各一方。
杨骎清了清嗓子,她转过头来,眼神儿叫人看着陌生。
杨骎明知故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唇齿轻轻相碰,落下几个珍珠落玉盘的声音:“姚无咎。”
杨骎的心尖颤了颤,余光不由自主瞥向书案上那个黑檀木的信匣子,从那张纸到这一声,这个人终于实实在在的在自己眼前了。
杨骎挥了挥那百十来页的手札:“这些都是你写的?”
姚无咎的眼睛垂了垂,小心翼翼地说:“自用。”
杨骎估摸着她料到自己要问她售卖手札的事,于是提前想好了这个对策,小脑瓜子转的还挺快呢。
杨骎有心逗她玩儿,语调不温不火:“我没问你拿来干什么用,给谁用,我瞧你这笔字写得还凑合,念过书?师从何人?家学渊源?”
青杳抬起头来看这位杨国舅,不明白他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明明是手札的事,何故又问到自己的笔迹。
青杳摸不准他的深浅,虚虚实实地应对:“我曾在女学读过两年书。”
“啪”,杨骎把手札摔在书案上,青杳蓦地抬起眼来,只见他站起来转身在身后书架上翻找着什么,很快,捧着厚厚一叠书册纸张就那么往书案上一摞,足有半尺来高。
“你说你叫姚无咎?好哇!这是女学生员的名单和课业习作,你把署着你名字的挑出来!”
青杳的心突然收紧了,迅疾狂跳起来。
杨骎留意到她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青杳的脑子有点乱,站起身的时候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有些头晕目眩的感觉。
原来今日走这一遭,为的并不是手札的事这么简单,青杳在十四岁那一年种下的因果,横跨八年,呼啸而来,此时此刻,就在刚才,在这斗室之间点燃了,很可能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青杳的手先触到了书案上那一摞生员名单,比手掌略长些,工工整整地叠折成一个小册子,把小册子拉开,上面一排是工工整整的匠体字写着青杳那一届考入女学的生员名单,按照出身、姓名、年纪的格式录着,青杳一目十行看下去,过往早就抛诸脑后以为忘得干干净净的人名,此刻又在眼前浮现出活泼泼生动的脸庞。青杳率先看到的是“暹罗郡主诗丽黛十二岁”的字迹,下面是诗丽黛费劲用汉字签下的名字;生员名单也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排在前面的都是王侯将相勋贵之家的女儿,青杳的名字要从后往前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