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持智通先生的神秘感并且隐匿身份,杨骎每次在长安月旦上都会戴上面具,还会换一种声线发言。
面具是一整段木料雕刻的一个马首的形状,杨骎是属马的,当时在西市上看见就特别喜欢,于是立刻买下来,买的时候也没料想到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在智通先生风头最盛的时候,有许多人并不在意长安月旦上讲了些什么内容,而是无孔不入地尾随杨骎,试图探索出智通先生的真实长相和身份,于是市面上也流通着好几个版本,越离谱其实越有利于杨骎隐藏身份,于是他也不去插手干预,任由坊间说去。在父亲出了事后,杨骎以智通先生外出远游为名停了长安月旦,坊间的这份热情很快就消散了。
听羽楼的场地是杨骎在太学的一位同窗洪君提供的,两人在读书时最为志同道合,杨骎最春风得意和最低谷时,洪君始终既不攀附逢迎,也不落井下石,只是默默尽己所能在精神意志上支持杨骎,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反而更能细水长流。
洪君出身于一个大家族的旁支,少年时孤身一人赴长安求学,学成考中进士后却很快弃仕从商,白手起家没几年就干出一番事业来,不光是这间听羽楼,长安城中的食肆、商号、铺面也多有他的产业。想来洪君也是很珍视在太学的那段时光,他在务本坊太学附近幽僻的巷子里开了一间栽满竹子的酒楼,邀请杨骎去过几次,环境相当清幽,身处其中仿佛“独坐幽篁里”,总使杨骎产生自己前世曾也是竹林七贤的幻觉。洪君家业既成,就产生了很强的隐退之心,一年到头倒有半年时间都幽居在长安城外辋川中的别业里,偶尔有书信的问候,面也不得几回见的。
其实办长安月旦,最早也是洪君的主意。那时的他是很爱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原本智通先生由杨骎、洪君和另外一位同窗江君三人合力扮演,但后来随着江君仕途不顺、被贬岭南、洪君对朝局心生黯淡,思退思变,转战商海,最后坚守的只剩下了杨骎一个人。为了不让杨骎暴露真实身份,洪君在听羽楼做了万全的准备——杨骎的车带有家徽,又是在金吾卫中挂了号的,因此洪君不仅每一次都派车接送,而且出入都相当谨慎,听羽楼隔壁正连着一处民居,也是洪君的产业,杨骎每次经由民居中转,从另一条街上的正门进入民居,再经由暗门直接进入听羽楼中为智通先生准备用作休息的雅室,雅室在听羽楼的二层,从窗外望去就是后巷。
杨骎深吸一口气,将案上的马首面具戴在头上,走出雅室,听羽楼一层大厅已经济济一堂,又是每月一度当智通先生的日子了,杨骎享受这种藏身面具之后的时光。
掌声雷动,智通先生走上莲花高台。
在包厢座的视角果然与楼下不同,听羽楼一层莲花池升起的高台让青杳平素都只能遥遥地仰视智通先生和他邀请的高朋嘉宾,今天托梁瑶梁玎姐弟的福,青杳坐在这包厢中,尽管高台就像悬浮在空中,四周挂着飘逸如仙宫云朵的帐幔,但没有了重重叠叠的人头阻碍,智通先生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再加上水面的扩声,悠悠地围着听羽楼环绕,竟使青杳产生了与他仅有一步之遥的错觉,差点忘记了只要往前迈出一步就会失足跌落莲花池。因为有瑶娘在,未免被登徒子节外生枝,梁玎也放下了包厢中的帐幔,隔着重重的帐幔,青杳想到夏天时在江心中与智通先生的那次见面,以及自己冲老爷子发的无名之火,实在是汗颜不已。
包厢中有书案,梁玎早就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他为了二人这一次的合作相当舍得投资。
“顾姐姐,今日就靠你了!”
青杳点点头,提笔蘸墨,钟声敲响,月旦评正式开讲。
初始时有些紧张,青杳的手心都微微渗出了汗,但是随着讲评的深入,青杳迅速进入了状态,几乎台上智通先生声音不停,青杳手中笔墨不停,逐字逐句录下来也并不觉吃力,只是笔划连得有些龙飞凤舞,青杳自己觉得有点不像样,但是妙盈看见说不定还会夸赞两句,说自己又有少年心性了。
说起来,青杳练草书也是由长安月旦开始的。每一场月旦的讲评内容都太多了,动辄数十页上百页,一笔一划的楷隶是来不及记录的,女学中的课业也繁重,于是青杳在训练自己的记忆力的同时,还练了一手狂草来缩短自己抄录的时间。这些年练左手字,草书已经有点生疏,而且语不休,笔不停,青杳时不时得左右手换着写来保证速度。
青杳自觉左支右绌,但梁瑶和梁玎姐弟简直就像在看变戏法似的看着青杳左手换右手,有时右手那一行还没写完,左手已经提笔接上,姐弟二人只得接力似的替青杳换纸,三人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最后六手配合默契,恰似一个小小的作坊似的。青杳手脑并用,高度集中精神,自是费力不已,深秋时节,额头和鼻尖都渗出汗珠来。青杳不愿自己的笔迹外流,茶歇时还招呼姐弟俩把自己刚才所记录的内容用匠体字工工整整地抄下来,这样即便将来出了什么纰漏,也从笔迹上查不到三人。青杳吃过亏,于是更警醒,风浪越大鱼越贵是没错,但自己要捧着鱼从风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