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坐在这莲花高台上,戴着这副马首面具,隔水望着座下挤挤攘攘的年轻后生们,杨骎觉得一切都恍若隔世,不禁有些泪潸然。
作为世家子弟,杨骎知道自己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曾以为这个世上的东西——(有限的)权力、爵位、宝马、香车、美人,只要是自己想要的,都能够唾手可得。
从某种意义上,没错。
可从现实层面上,大谬。
论权力,杨骎十几岁的时候就挂上了卫尉少卿的虚职,可除了身边的随从,并没有谁真的效忠于这份权力;
论爵位,祖父是英国公,外祖父是博陵侯,杨骎含着金汤匙出生,可父母在自己还是幼儿时就宣告感情破裂,父亲有了身份更高贵的新夫人,与母亲闹得相当不愉快,并且由祖父出面向外祖父提出和离的请求,母亲不忿,一怒之下,带着姐姐和自己回了侯府的娘家,并且给两个孩子改随了母姓。杨骎的爵位自那以后便一直没有着落,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算是董家的儿郎还是杨家的,而这也成为一个在家中讳忌提起的话题;
论宝马,杨骎是属马的,自幼就爱骑射,可是“善游者溺,善骑者坠”就像诅咒一样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这条在战场上伤了的右腿,恐怕再也不能骑马了;
论香车,杨骎想要几辆就有几辆,可是自己只有一副身躯,一次也只乘得一辆车,久而久之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骑着青驴自在;
论美人,长安城里什么样的美人杨骎没有见过?自己也曾是风流倜傥的五陵少年,年轻的时候长得又有点招人,说实话,谁不享受被美女环绕阿谀的感觉?但这些奉承中有几分真心?杨骎打心眼里羡慕罗戟,自己从来不知为情苦恼的滋味,也就无从体味两情相悦的欢喜。
这些东西要么并不真正地属于自己,要么就随着权力的得失可以转瞬消逝。
年轻的时候还是太年轻。
于是过了风流少年时代、加冠后的杨骎就不停地在思考——我来这世上一遭是为了什么?到底什么真正的属于我?我又能留下些什么?
一开始办长安月旦只是觉得好玩,恰好一群长大的发小里面,有人提供听羽楼的场地、有人负责造势,杨骎也自觉自己有这个能力,就办下来了。
一期一期的,居然听众越来越多,越来越像样子。
戴上这副马首面具,换一种声线,杨骎就变成了智通先生。
杨骎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抛开世家子弟的出身、抛开“美姿仪,少聪慧”的奉承、抛开属于“杨骎”的一切,从头开始。
每月一次的长安月旦评,在“智通先生”的面具下,是杨骎最喜欢、最自由的时刻。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可以顶着另一个名字做自己。
换声线是小时候跟着一个口技艺人学的,学的时候只觉得好玩,没想到长大后真用上了。
这是属于自己的孤愤和叛逆。
杨骎的目光略略往莲花台下一扫,看到了罗戟那张年轻的脸,罗戟的身边坐着一个斯文白净的青年。杨骎本以为罗戟会带他那位“意中人姐姐”来,所以杨骎特地给了他离莲花台最近的两张票,本想着能趁机偷偷看看这个让罗戟魂牵梦萦的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回头可以开他几句玩笑,可惜这回又没看到。
也是,女子对长安月旦有兴趣的不多,她们多是对被点评的青年才俊有兴趣。
不多,并不代表没有。
很多年前就有一位。
可惜……
此刻发言的是坐在自己左首的刘子净。
第一次成婚的时候,祖父送了一座大宅子给杨骎做新婚贺礼,但是那时的杨骎已经对华服豪宅失了兴趣,转手就通过自己那时还是王爷王妃的姐夫姐姐献给了朝廷。于是朝廷就把这座大宅专门辟出来用作太学生和女学的辟雍学宫。而杨骎也因此挂了个两学学监的虚职,并不管实事,只是国子监祭酒召集司业及其他博士、助教开会议事的时候,自己跟着出席一下,发发言、投个票什么的。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太学生刘子净并不能严格算作是自己的门生,自己没有给他上过一堂课。但他还是因着学监之名头管自己叫一声老师。
当然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坐在他身边的智通先生就是学监杨骎。
每期的客座嘉宾都是智通先生以“长安月旦评”的名义写信发帖邀请来的。
杨骎当然也会不止一种笔迹,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对吧?
邀请刘子净来是想让他谈谈从太学生入仕的个人经历,并且广而告之一下,入秋后,太学又要招生了。
刘子净提到他当年也是莲花池座下一员,正是因为自己写的文章被长安月旦点评过,入仕的时候提供了很大的助力。
杨骎还记得他当年写的那篇《乐游原赋》,花团锦簇的四六骈文洋洋洒洒写了几十行,美是美丽,但看久了就生出淫靡颓废的审美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