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清明,因邢家先人俱葬于苏州祖茔,京中无坟可拜。邢忠等人只回到老宅,启了享室【注1】祭祀一番。
亭午时分,岫烟回到穿壁台,将青团红藕【注2】分了两匣与迎春,再拿些与晴雯几个同吃。又问她们:“可有家人要拜祭?写了名姓,让小厮拿出去烧纸。”
晴雯因说没有,篆儿是六七岁卖到邢家的,也没有。兰官也道:“我连本姓都忘了,哪里寻家人去。”
篆儿疑惑道:“园中那些大石头大树,不拒哪里放个火盆,烧几张就完了,还巴巴拿到外头去。”
晴雯忙道:“噤声!”一面望望窗外,低声道:“老太太,太太可忌讳这个!
前年金钏死了,她娘想在东南角井边祭奠祭奠,太太都不许,更别说里头做这个!抓住了,跑不掉一顿好打!”
篆儿两手捂嘴,瞪大眼死命点头。岫烟忍笑道:“别怕,正反我们不会这样,就罢了。”说着叫过韩婆子汪婆子,细细嘱咐一番。
这汪婆子年纪老迈,一直分在此处看屋子的,不用多说。
倒是韩婆子,她原是仆役中不入流之人。借着元春省亲,园中少人手的当儿,才混进梨香院,得了照管小戏子的差事。
说是照管,不过做些洗衣搬东西的粗活。又因王夫人说,优伶已属末籍,怎能再使奴唤婢?就让小戏子们一个对一个地认了干妈。
婆子们自以为翻了身,仗着这层身份,或絮絮叨叨,或构布传谣,或讨要银钱,一言不合还要去贾薔跟前告状。
小戏子们自进了府,也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如何把这歪把子“干妈”放在眼里?于是婆子们一派,女孩子们一派,两三年闹下来,竟比杀父夺妻的仇人还厉害!
偏戏班子解散时,王夫人又叫各人干妈跟着女儿,都到一房里伺候。故韩婆子也来到穿壁台,做些扫洒的活计。
且说岫烟交代一番,便约迎春去看黛玉。兰官笑央道:“姑娘也带我去罢,好久没见藕官了,想和她说说话儿。”
时值仲春,日间和暖了,夜里却还冷。黛玉嗽疾未愈,不敢出门,每日只在房中调理。
大家来到潇湘馆,正巧姐妹们也在。只听李纨道:“这个三丫头,我说她有智谋,果然连积年的老妈妈们都服她。”
探春笑道:“如今各处叫人包去,掐朵花儿摘个果子也不能。昨儿想吃个嫩柳叶拌豆腐,还要朝管花柳的钱婆子伸手,可不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众人都道:“恰因纪律严明,上令下效,才这样。还是理家理得好的缘故。”
正说着,宝玉唉声叹气地进来,众人见了都奇道:“又是谁招惹了你?”
宝玉道:“今儿碰见蔷哥儿的小厮隐柳,见他挎着一篮子黄纸香烛,急匆匆地乱跑。一问之下,原来蔷哥儿留了话,让给龄官上坟呢。”
众人皆诧异道:“不是说生病挪出去,这才几天,竟已离世了,怎么后事又是蔷哥儿料理?”
宝玉扶额道:“龄官出府后一直在蔷哥儿那里,她病重咳血自知不治,故投水死了,就是元宵那天的事。”
说着将蔷薇架下画蔷,并不许大日头下不请医之事说了一遍,又道:“这般痴情女子我只在戏文里见过,不想近旁就有一个。
蔷哥儿说,龄官是在花园池子里投得水,她生前最喜此处,因为这池子名字里有个‘林’字。”
惜春问:“什么名儿?”宝玉道:“‘断林池’,是依“林断山明竹隐墙【注3】”之句起的,不想龄官魂殇于此,倒真成了‘断龄’。”
宝钗笑道:“皆因龄官不识字,才把‘林’当作‘龄’,你怎么也胡闹起来?”
黛玉叹道:“龄官爱屋及乌才喜欢那池子,更叫人可怜可感,与读不读书倒无甚关系。
就拿香菱说罢,她虽没读过书,但行事人品谁不喜欢?慢说她学诗,就是不学不识字,人也不会小看她。”
湘云拍手道:“宝姐姐可被问住了,瞧你怎么答?”
宝钗摇头道:“香菱幼时遭难,身世却清白。她是拐子拐来的,本家是名门望族亦未可知。
龄官出身梨园,那戏文虽假,却都是风月诡诈之事。她自幼浸淫其中,岂会出泥不染?香菱龄官一清一浊,不能相提并论。”
黛玉正色道:“姐姐差了,戏文上也有明君忠臣烈女高士,亦有许多好文章。”
宝玉忙道:“正是!宝姐姐念的那只《寄生草》不就妙极?”
宝钗只当他不懂,道:“不提戏文,单说龄官投水,就可知她是憨愚之人,死了也不足道。”
宝玉听这话十分不入耳,忙道:“她必是病重情伤无以为念才走了绝路,不然好好的人,谁愿意去死?”
宝钗皱眉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病重就去寻死,岂不糊涂?也枉费了蔷哥儿的苦心,有什么可惜可怜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