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黑才行动,杜夷初穿着凉丝丝的和服,坐上了吉田的轿车。
吉田的轿车显得旧了,皮椅磨得锃亮,铁壳子不挡风,车跑起来那叫一个嗖嗖凉,还不如走着暖和。
看来吉田这老家伙晚年过得并不如意,连换辆车的钱都拿不出,杜夷初暗暗恨恨地想。
车上只有他们三个,常春开车,游雪书则坐在她身侧,未见章璞玉。
杜夷初望着窗外的街道,繁华热闹的哈尔滨,在眼下是满目苍凉,卖报的小孩,身上穿着“日满一家亲”的衣服,引得她抻长了脖子瞅,陷入了深思。
这样的旧哈尔滨,如果不是游雪书收留,她流落在外能不能活下来呢?
恍惚间听见游雪书开了口,杜夷初立刻回过头来。
“嗯嗯,您说。”她的一双灵眸对着游雪书,乖巧又严肃。
路灯间或打在游雪书的脸上,光影迷惑,使他的五官更显异域。他收回目光,正视前方,只留给她一道冷峻的侧脸。
“我们要去的是寇连海的公馆,你只需做一件事,找个人少的地方,老实待着。”
这位高官老爷的公馆,就在三和路上,是座华美的俄式建筑,像这样的老建筑,在哈尔滨司空见惯,后来大多都被改成了门市,杜夷初甚至在这座建筑底下的门市里买过对青烤鹅、配过一次眼镜。
谁能想到,它在这个年代,竟是这样的美轮美奂。
正好奇打量,一双冰凉的手包裹住了她的手,杜夷初本能抽手,抬头望去,手却登时被一股警示的力道攥紧,眼睛撞进了一双温热的目光中。
啊,对。她在心中提醒自己。
随即也冲他温暖一笑。她的手比他热,还自己加戏,两只小手把他的大掌夹住,搓了搓,讨好地演足。游雪书愣了愣,有些接不住似的,轻咳一声推开她的手,示意她挽住自己,双双入场。
侍者一个推门,门开的一瞬间,华彩的灯光泄出来,杜夷初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耳朵被纷至沓来的问候声所充斥,眼睛被金碧辉煌的装饰和雕刻所吸引,难以相信,在二战时期的中国,竟然有如此富丽迷人的地方,如果盖茨比是中国人,那这一定是他的宴会。在印象中的民国剧里,演绎出的那些金粉世家,都未及这里的十分之一。
一想到刚才蹲在路边上掂着要饭盆的负婴妇女,以及飞奔着的柴瘦车夫,杜夷初感到阵阵心悸。
诡异的是,在这座巴洛克式装饰复杂的穹顶之下,穿梭的西装革履当中,竟有半数人穿着满人的服装,好像欧洲古堡里行走着清朝僵尸。
据游雪书交代,这位公馆的主人是前清的太监,因长袖善舞,经营有术,成了满洲有名的商人。寇连海这人讲究排场,待人周到,那些在外头作废了的亲王贝勒、满清贵族,坐到他的湘绣缎面沙发上来,让他打袖打千儿地这么一叫,都迷醉在了亡国前的荣耀里。那些过了时的官位头衔,好似是他给厘定的,好似只有从他这个太监口里叫出来才叫血统。
这些本该作古的长袍马褂们,穿梭在她这个现代人身侧,令杜夷初莫名厌恶。游雪书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与不适,伸臂将她往身侧揽了揽,杜夷初的木屐凌乱地跟随他,向每一位打招呼的人施礼。
邀请游雪书来参加宴会的,其实是哈尔滨最大的林业商人——近繁藤司,游雪书说,近繁藤司是川岛虎的女婿,川岛虎此次来到中国,竟然没有到女儿家去住,而是住进了老友吉田家,实则是因为女婿公开与日本的反战人士交往,川岛虎非常生气,女儿静子夹在父亲与丈夫之间,很为难,听父亲说,吉田的女儿怀孕了,就想先邀请游雪书夫妇见上一面,好给丈夫与父亲之间搭个桥,缓和矛盾。
近繁一家赶紧把这老头接走吧!杜夷初心想。
而近繁藤司的目的可没那么简单,听他的意思,是想给游雪书和寇连海搭桥认识,但寇连海邀请了游雪书好几次,游雪书都不待见他。
“雪书君,你和寇连海,到底有什么恩怨?”近繁藤司好奇地问。
“没什么。”游雪书摇摇头,似乎不愿提起。反而将话题引到了近繁藤司的弟弟身上,他现在在731部队做动物饲养班班长。
原来,游雪书仍然没有放弃拯救林咸池。
答应了帮游雪书的忙,近繁藤司也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劳烦雪书君回去告诉父亲,别再生我的气啦,如果他肯跟我回家,我愿意用大兴安岭十万公顷红松林和十万公顷云杉树,送给他老人家做赔罪。”
应付完近繁藤司和静子小姐,游雪书把杜夷初拉到一旁。
“静子小姐和你寒暄,为何不应。”
侍者端着托盘走过,杜夷初随手拿起一盒火柴,抽出一根举到眼前,怅然若失。
“他们说得多轻松,好像送人一盒火柴那么随意。”
游雪书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复杂的眼神在她脸上描绘了一番,冷漠开口:“你能改变什么?”